饮行推着那个板车回到了那颗老柳下。
他摘下湿哒哒的帷帽,甩了甩头发,抬首瞧着上头的柳,不过短短几日,老柳上的新芽已经舒展出小小的叶子了。
板车上有一根裂开的毛刺,划破了他的手指,因长久泡在雨中,伤口已经发白发皱,只剩下了疼痛感。
饮行抬起手,看伤口,却在指缝之间,看到了打着伞的小夫人。
她慢慢走过来。
饮行放下手,从怀中掏出这一日的卖花钱,递给小夫人。
小夫人拿着钱袋子掂量几下,往里头看了几眼,挂起了愁眉苦脸的像。
饮行看小夫人好笑一般来来回回地数,数了三遍,才自顾自的低语起来,小声叹气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啊,连匹像样的缎子都快买不起了……”
饮行收回眼,静静等待着。
下了一整日的雨,京中游玩的贵人,买花的商贩在今日都少了些。
好再,小夫人如约给他递上了食盒。
小夫人以一饭之酬,让饮行帮她卖花。
饮行拿到饭盒的那一会,小夫人抓着钱袋子,小声地问他:
“我瞧着你也不小了,为何不去镇上,京中找个像样的活计,虽是苦了一点,累了一点,也比如今这般听天由命地活着好过,再者,我看你也并非是个混吃等死之人。”
“这样,我看你也不容易,就,当是个做邻里的情分,我认识几个帝京中的人,可以带带你赚几个钱,也好比如今这样过活,行不行?”
小夫人说完,看饮行询问意见。
可这一番话没有等到结果,像投入深渊中的石子,连声音也不起一个。
饮行并不理会小夫人,抓着饭盒就转身,走得果决。
小夫人也不恼,只是唉声叹气小声在饮行身后念叨着“犟种”,甩了甩钱袋上挂着的水,将其紧紧握在手中,一边往回走走一边喃喃语:“这可怎么办呦,我的好缎子啊……”
……
雨只下完了前半夜,雨后碧落山的清晨,是鲜少的没有雾气笼罩。
山中的星子还挂在没有醒春的枝干上,鸟雀也叽叽喳喳。
王淡艳今日起得格外早,挎着包袱,踏着低矮的浅草和生着苔藓的圆石,走在山路上。
她先去的,不是泊学,而是碧落山里那个开满桃花的小潭。
此处桃花开得最早,她笃定了,饮行会来这里摘花。
她走得不快,心里甚至带着一份忐忑地走,直到走近了小潭,果不其然,她看见了饮行。
他正撑着竹竿,竹竿上带着钩子,在钩上头的花枝。饮行仰着头,钩得专注,桃花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小潭的潭面上也落了一层桃花,随着水流荡,荡到了水中王淡艳的脸上。
饮行突然的回头让她无所遁形,王淡艳故作淡定地挑眉,还挑衅地扯出一抹笑去掩盖自己。
然后拿出书,找块大石头就坐下去了。
那石上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藓。
她翻开书,坐在小潭边,故意地捧着书大声读。
连鸟都被她吓得振飞了好几只。
一直钩桃花枝的饮行却不肯再转身,连个眼神也不愿分给她。
王淡艳见此,心里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一篇诗一篇诗地读,她还读些七七八八杂乱的故事和她认为狗屁的文章。
但是,书没读明白,人没读过来,倒是把王淡艳读困了。
昨夜和小倩闲话了一整夜,兴奋地睡不着,说得一时脑热发下毒誓要改变自己,她才会来如此早。
于是,坐在小潭边的女学子,撑着下巴,看着字在书上飞,连孔子都出来在她跟前飞,她念书的声渐渐变小了。
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她还察觉到那个爬上树手里攥着一大把桃花的少年郎似乎正在看着自己。
可是,她太困了。
她张嘴胡读,叫出了好几个名字,似乎念到了关关雎鸠,还来不及念下一句的在河之洲,就睡过去了。
什么饮行,什么死鸟,都不如现在快让她睡觉吧。
连挣扎也懒得挣扎了,王淡艳放弃了,用书扣上了脑袋,呼呼大睡。
那头一直摘花枝的少年跳下了树,单膝跪着将花枝用绳子捆好,绑上死结。
王淡艳睡得可熟了,甚至发出轻微的打鼾声,盖着脸的书因为翻身掉落在地。
她侧偏着头,正对着饮行这边,圆润的鼻头和嫩白的脸都泛着红,微微张着嘴,而一早精心梳好的学子头被蹭得七零八落。
饮行还在整理另一堆花枝,他蹲在那捆花枝旁,枝枝根根摆放好,再用绳捆好。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走飞过的鸟雀。
最后他将两捆花枝背起,站起来时候,拍去了一身零落的花叶。
清澈潭水倒映出这个卖花郎的面容。
到起了一缕微风,潭面泛起涟漪,吹皱了一切。
他没有过去。
而是背着两捆花枝站了良久,从清澈如镜的潭面移目到一潭之隔的王淡艳脸上。
她睡得正酣,脸上都带着笑。
一旁扔下的书被吹得翻了一页又一页。
王淡艳醒来时,桃花绽放得正羞涩,太阳比她脸还红。
再一看小潭对面,连个鬼也没有。
王淡艳一拍脑袋,完了,迟了。她拿着书,挎起包袱,一路狂奔,还没到泊学,就先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王淡艳更想死了。
杜夫子一向是个视守时如命的死老头,泊学中的学子没少因为这事被罚着抄上几遍书。
她这一觉睡到了快午时,这不得剥了她的皮。
王淡艳视死如归站在前门。
泊学中的小学子们一看,乐了。
这母夜叉一向要强,竟也有今日。今个早的许光景就因为这事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给骂哭了,让他们看得乐呵,如今又来一个,乐上加乐!
杜夫子起初没注意到她,在念着书里的东西。
王淡艳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打断,就单单站着,但是几乎在入学堂的那一刻,她就下意识的去看最后面的角落。
一抬眼,如愿看进那一双眼睛里,专注地让她忘了呼吸。
王淡艳咽了一口唾沫。
她此刻的模样颇为滑稽,狂奔的发髻潦草散落,不伦不类,身上还沾着草叶,比女鬼还像女鬼。
奇怪的是,杜夫子竟未曾动怒,只是古怪地看到了她这一身装扮,摸了摸特意蓄起乌黑发亮的须,嘴角抽了抽。
“你这模样,昨夜里去偷鸡了?”
王淡艳抓着衣袖,不发一言,自知自己理亏,等着受训。
底下的其他学子们都翘首向上望,眼含期待。
骂啊,快骂啊。
谁料杜夫子脸色如常地翻过去一页书,道:“罢了,既来了,便进来坐着吧,午时去收拾收拾,君子正衣冠。”
王淡艳应声,也觉得异样,不过松了一口气,坐回常坐的小窗边。
破烂穷小子垂着眼,额头上有长长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他低着头。
王淡艳扶好鬓角的发,取下包袱,从里头取出书本,她的书本因为早晨露水的浸染卷曲泛潮,有些字已经黏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
身上穿着浅黄的裙早已经因为睡在苔藓石头上也被浸湿浸潮,粘在后背,不太好看,带给她的不适膈应感也像碧落山里的大雾中夹带的水汽一样,一丝一缕地钻进骨髓里刺激她。
她可以忍受,但迟早会被淋湿,变得狼狈。
王淡艳盯着几秒,眼前盯出重影,她握紧笔。
她很少深入地想什么东西,除过求学时被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会在深思熟虑之下引经据典地空谈放屁,写出一团文章。
王淡艳他爹自己不识大字,特爱好让自己的子女去识几个字来充充脸面。
他爹总是说:“书生,这名头,充充面子也行……但是小妹啊,你可不能学这些书生,俗话是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咱们家的小妹将来和他们不同,你爹我给你铺好了一条通天大道,你只管走,使劲走,你爹我就算是死了,你照样吃喝不愁,一辈子荣华富贵!”
王淡艳做过离经叛道的事不少,可那些是在瑶池镇,在有她爹大地主名声的庇佑之下,她可以无忧无虑地为所欲为。
若是,不朝着她爹为她布置的那一条路走,她会如何。
她会被她爹打死。
或许?
王淡艳抿紧唇,犯了难。
日头渐要往山外落的时候,泊学中那一口大钟被敲地嗡嗡作响,这是看门的人示意要上锁了。
她听到了饮行收拾包袱的声音,那阳如今被拉地狭长,打在土墙上,有坑坑洼洼的影子。
下山路上,王淡艳挎着包袱远远跟在饮行身后。
终于走了几里,走过了小潭,看过了桃花,余晖将要燃尽,在月亮升起的山路上,饮行停了下来。
王淡艳没注意,她盯着山头一直瞅着她的红狐狸,身后跟着好几只崽,也在探头,可爱地紧。
饮行问她:“你不回去吗?”
王淡艳回神,吓了一大跳,指着路,叉着腰,说得别扭:“就这么一条路,你走我也走。”
王淡艳昨夜要求让马车夫和小倩在碧落村和瑶池镇的交界处等她。
饮行不说话了,王淡艳轻哼一声,挎着包袱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她生了一场独自的闷气,不再回头,等她上了马车,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子声走啊走。
小倩的声从外头传来:“小姐,碧落村的那个寡妇在卖花……”
王淡艳闻言,掀起帘子。
小夫人正挎着花篮,站在瑶池镇的关口,身边围了一圈姑娘,拉着她的袖,要小夫人为她们头上簪上新鲜的桃花。
簪好发髻的姑娘们都眉飞色舞,发髻中满满一圈桃花,红花绿叶,薄暮中醒眼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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