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七年的洛阳城,初冬的风已然带着刀锋般的寒意。白日里,朱雀大街依旧人流如织,冠盖云集,胡商驼铃叮当,贩夫走卒吆喝不绝,端的是天子脚下,万国咸通的盛景。可这煌煌气象,却压不住坊间巷尾弥漫的越来越浓的阴霾。流民蜷缩在城门洞下,枯槁的脸上只剩下麻木;巡城的羽林卫盔甲铿锵,眼神却锐利得过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惶;茶肆酒坊里,压低嗓门的议论总绕不开几个词——天灾、异象、还有那讳莫如深的…尸变。
北邙山,沉默地俯卧在洛阳城北。白日里,它不过是皇家禁苑和累累高冢的所在,入夜之后,那起伏的轮廓便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千年帝陵沉淀下来的死寂与阴森。
山阴一处不起眼的缓坡下,乱石嶙峋,枯草倒伏。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一块布满苔藓的沉重石板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紧接着,一个沾满湿泥的身影极其灵巧地钻了出来,如同夜行狸猫。
正是王劫生。
她迅速将石板复原,又抓了几把枯草落叶胡乱遮掩了痕迹。做完这一切,才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山石,大口喘息起来。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着泥土深处特有的腥腐气息,却让她觉得无比鲜活。她摊开紧握的右手,借着朦胧的星光,一枚比拇指略大的物件静静躺在掌心。
那是一枚玉蝉。玉质莹润,触手生温,雕工古拙却异常传神,双翼紧贴背脊,线条流畅,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这是她刚从慎陵深处,那个差点要了她小命的主墓室耳室里摸出来的。过程凶险万分,触动了一处机括,若非她凭着师父临终前传下的那点保命符咒和比狐狸还滑溜的身法,此刻怕已成了陪葬的枯骨。
“汉安帝…啧,躺了快百年,还这么小气。” 王劫生低声嘟囔,声音有些沙哑。她将玉蝉凑到眼前细看,玉质在微光下流转着一层极淡、近乎错觉的幽绿。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蝉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顺着指尖猛地窜上心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不是害怕,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仿佛这玉蝉连通着某个冰冷死寂的深渊。她立刻将玉蝉塞进贴身最隐秘的暗袋里,那股心悸才稍稍平复。手指在袋口停留片刻,终究没再拿出来。值钱是真值钱,但这邪性劲儿…王劫生皱了皱眉,压下心头那点不安。干这行当,哪有不沾点邪乎的?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辨了辨方向,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嶙峋的乱石之间。
洛阳西市,天光尚未大亮,已是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蒸饼的雾气混着羊汤的膻香,铁器铺叮当的打铁声交织着胡商拗口的叫卖,构成了一幅喧闹而生动的市井画卷。这里是洛阳的肚肠,三教九流混杂,也最能嗅到这座帝国心脏深处那点不对劲的味道。
炽言一身半旧的靛蓝劲装,风尘仆仆,牵着马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身材高挑,肩背挺直,眉宇间带着边地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与英气,腰间佩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刀鞘乌沉沉的,没有任何装饰,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感。这刀有个名字,唤作“斩岳”,是她家族血与火的遗存。
她昨夜才追着几个在兖州犯下血案、一路流窜的恶徒抵达洛阳。线索在西市附近断了。此刻,她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在喧嚣的人群缝隙中仔细搜寻着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四周散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惊叫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让开!让开!都别围着!”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差役驱赶着人群,脸上带着强作镇定的不耐烦,更深处,是难以掩饰的惊惧。
炽言眉头一拧,立刻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圈子中央,是西市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地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身体扭曲,显然死去多时,面色青灰。但真正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具尸体此刻的状态。
它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枯瘦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僵硬地转动着。没有眼白的浑浊眼珠茫然地“看”着前方虚空。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内脏**和泥土腥气的恶臭弥漫开来。
接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声音从尸体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不是人声,更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又带着空洞的回响,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金…乌…西…坠…铜…驼…荆…棘…”
字字如同冰锥,扎进每一个听见的人耳中。围观的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慌,有人尖叫着后退,有人腿软瘫倒。
炽言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某种阴邪污秽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顺着她的脊椎蔓延上来,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感觉…比她追踪的那几个恶徒身上的血腥气更加不祥百倍!
就在这诡异的尸语落下的瞬间,那具坐起的尸体猛地一颤。它的皮肤,从脖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败、塌陷,仿佛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焚烧。紧接着,黏稠、漆黑如墨汁般的液体,带着令人作呕的咕嘟声,从它的眼窝、口鼻、甚至皮肤毛孔中疯狂渗出、流淌、滴落,在地面积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散发恶臭的黑水。不过几个呼吸,尸体便彻底“融化”在了那滩污浊的黑水里,只剩下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衣物骨架,浸泡其中。
“呕——!” 周围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呕吐声。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喊破了音,人群彻底炸开,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炽言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那股几乎让她窒息的阴寒感,没有后退。她死死盯着那滩仍在微微冒着气泡的黑水,右手已然按在了“斩岳”冰冷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刀身似乎在她掌下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嗡鸣,仿佛被这污秽的气息所激怒。
“金乌西坠,铜驼荆棘…” 她低声重复着那亡者最后的呓语,冷冽的目光扫过混乱不堪的现场,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差役,最终投向远方那笼罩在冬日薄雾中的北邙山轮廓。那不是疯子的胡言乱语。那冰冷的、带着诅咒意味的声音,还有这化尸为水的邪异景象,都指向一个远超普通凶案的恐怖源头。
一个差役壮着胆子想上前查看那滩黑水,刚靠近两步,黑水表面猛地鼓胀起一个气泡,“啵”地炸开,溅出几滴。那差役手背上沾到一点,顿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只见那点黑液如同活物般迅速腐蚀皮肉,冒出青烟,瞬间就见了白骨!
炽言眼神一厉,断喝道:“别碰!退后!” 她一步上前,无形的罡气自周身勃发,将试图涌向人群的阴冷气息逼退寸许。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眼前邪物之时,一股更加隐晦、更加冰冷的窥视感,如同暗夜中滑过脖颈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阴影里传来!炽言猛地回头,只捕捉到街角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融入杂乱的人流,快得如同鬼魅。那方向,正是通往北邙山的城门!
与此同时,王劫生正蹲在西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旧货摊前,手里捏着几枚锈蚀的铜钱跟摊主讨价还价,试图把昨晚摸出来的一件不太值钱的青铜小件脱手。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的骚乱和那声凄厉的惨叫。
“啧,一大早的,真晦气。”她撇撇嘴,刚想收回目光,贴身暗袋里那枚温润的玉蝉,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一股熟悉的、冰凉刺骨的悸动感,如同细小的冰针,再次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王劫生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捏着铜钱的手指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地隔着粗布衣料按住了那枚玉蝉,只觉得那冰冷的玉石此刻竟隐隐发烫,仿佛与远处那不详的骚乱产生了某种诡秘的共鸣。冷汗,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她单薄的内衫。
洛阳城初冬的朝阳,似乎也驱不散这悄然弥漫开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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