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安桐起身开门，门外声音嘈杂，浓重的脂粉气味扑入房间，将屋里清淡的梅花熏香给搅混。
隔着屏风，屋内传来少年的清亮的声音，“桐儿姐姐，是谁？”
“少宗主，是我。”
还未等安桐儿答复，文然贼头贼脑地跨进了屋子，向里走去，绕过屏风看见江仪青正坐在桌前执笔丹青。
“少宗主。”他有些气喘地走到桌前，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上好的雨前龙井，少主您这小日子过的可真奢侈。”
江仪青白了他一眼，继续勾勒纸上的细节，“有屁快放。”
文然凑到他耳边说道：“宗主回来了。”又掏出一封信给江仪青，“信也到了，这次晚了近三个月。”
江仪青听闻拿着笔的手一顿，纸上瞬间染起一朵墨花。他放下笔接过信打开一看，信末写道，一切安好。
江仪青松了口气，将信揣进怀里，惊讶道，“师尊回来了？！”
文然点了点头：“宗主已经在书房了。”
江仪青起身，从窗户翻出去之前不忘道，“桐儿姐姐，今日突然有事，我改日再来，让曾姨再准备一节安神香吧，味道还是月梅。”
“少宗主你翻窗的习惯能不能改改啊！好歹通知我一下，不然追不上你啊！”，文然简直哭笑不得，跟着从窗户翻出去，红枝楼里太过俗闷，他不想从门口再走一次，惹得一身腻死人的香粉味儿。
屏风后的女人很识趣，文然进来后，她一直呆在门口没有进来。
文然探出窗户的身子突然又收了回来，对着屋内道：“桐儿姑娘，少宗主不会再来了。”说完不等女子回答便飞身离去。
安桐哑然，走进屋内，桌上的画墨迹未干，画中的美人眉目温和，婉约之极。她穿着一件百花曳地裙，轻薄的银月纱轻轻飘拂，显得人如百花仙子一般。黑墨般的长发，用一枚蝴蝶金钗别住，蝴蝶在头上飞舞。
这画并未画完，画中女子耳侧的碎发有一处顿然的墨迹，稍显突兀，裙子的细节也未完善。
安桐的手触上那块墨迹，指尖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蔓延至心口，画中女子那处耳畔碎发也因此变得模糊斑驳起来。
窗外的风灌进屋内，吹得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头上的蝴蝶金钗阵阵摇晃。她将那蝴蝶发钗摘下，随手扔在桌上，手上的墨渍将其染黑，她也不甚在意。
灭掉江仪青来时点的熏香，她拿起案旁放着的琵琶，坐在窗边软榻前继续弹起因文然被打断的曲子。
窗户未被关上，月色朦胧，细风吹起她的发尾，卷着小曲儿散开了。
宗门夜晚总是有很多侍卫，江仪青第一次晚上溜出去的时候，被潜伏在暗处巡逻的人给吓得提心吊胆。好在他在山里写生的时候为了不吓到飞鸟走兽学会了如何藏匿身形，并且轻功了得，这才顺利溜下山。
很多事情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很多次，之后他便越发胆大肆意了。只要老师不在的时候，晚上他都会偷偷溜出宗门，天亮之前又会偷偷溜回来。
你问他出去干什么？
出去睡觉。
在宗门里，江仪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恐惧和抵触，他有癔症，会整晚做噩梦。很久没一个人睡了，他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做噩梦，梦里是不是还有漫天火光，他不愿再梦见那样的场景。
江仪青叹了口气，他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床前踌躇不前。
深秋的夜里，寒风格外凛冽，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认命般地钻进被褥中。床头的莲花烛台闪着忽暗忽明的烛光，影子映在墙面宛若鬼魅在黑夜中张牙舞爪。江仪青睁着眼睛好一会儿，困意袭来，他还是忍不住睡着了。
睁开眼，江仪青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雾之中。
少年环视了一圈，四周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视野很模糊，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试探地迈出脚步，脚却像陷入泥潭一样纹丝不动。脚下看不真切，仿佛踩着棉花一般。江仪青有些害怕，最后还是皱起眉头，用力地抬腿向前走了一步，不过只有十步的距离，他走得已是汗流浃背。
不远处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光亮，他挪着步子走过去。
一股浓烟升起，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待到江仪青看清四周，他竟身处一片火海之中！火舌肆意地舔舐着他的皮肤，燎的他疼痛难忍。
到处都是火！他的面前到处都是火！这里好熟悉，但他想不起来这里到底是哪里。他想要发出求救，嘴一张开浓烟立即灌进他的鼻口，被呛出了眼泪，喉咙也像被人掐住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趴在地上喘着气。
突然冒出很多细碎嘈杂的声音，那声音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吵得他头痛欲裂。
“我不听！”江仪青面色痛苦地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
那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阿青！”，声嘶力竭地吼叫快要贯穿他的耳膜。
紧接着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声，一道哭声很浅，快要没力气似的，另一道哭声尖锐，哭得很大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仪青痛得瘫在地上打滚儿，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之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绝望的声音，“阿青！快找到你父亲来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江仪青听后崩溃地大哭起来。
救命！救命……
空气渐渐稀薄，整个人快被火海吞没，浓烈的烟雾灌满他的鼻腔，喉咙像被掐住一般，他的眼珠上翻，露出大面积的眼白，乱晃的四肢开始停止挣扎。
“阿青！阿青！”
脖子上的窒息感消失了，江仪青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脑袋好痛，江仪青慢慢睁开眼，发展自己还是躺在床上。
“醒了？！”一声问候传来，江仪青转头看去，宁瑛坐在他的床边。
江仪青刚想开口，怎料嗓子干涩刺痛只挤出了一个字：“师……”，随后忍不住眼泪，扑在宁瑛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还是小孩子啊，宁瑛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地拍着后背安抚他，说道，“别怕，为师在呢。”
怀里才过14岁生日的少年搂的更紧了。
“放心，我不会走的。”宁瑛揉了揉他的脑袋，手臂一捞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哭了，我带你去找钟叔看看？”
宁瑛身上一直有股让人很安心的味道，江仪青往他怀里钻了钻，点点头，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江仪青被诊断有癔症，他嗓子好了之后，给宁瑛讲了他睡觉一直离不了人，之前秦玉泽在的时候两人是一起睡的，但现在他走了。
于是宁瑛就让他搬来和自己一起睡。
宁瑛未及而立，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宗门，同时还暂代武林盟主一职。因事务繁忙，尚未婚配，他在宗门里的院子也相当宽敞，因此多一个小孩子也无碍。江仪青是他老师的孩子，现在老师下落不明，他理应照顾好。
他是武林盟下一届的选出来的接班人，正处在培养考察期。五年前武林盟主江勉峰突然失踪，代表武林盟的飞花令江勉峰在失踪前提前交给了他，他只能临危受命挺身而出。
宁瑛虽然武功高强，但因资历尚浅，他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头。
除了宗门里还有江湖上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一直忙的不可开交，基本上在武林盟歇息，偶尔回宗门也是睡在书房。
现在时局稳定，江湖平稳，事情比原来少了很多。因为需要照顾江仪青，宁瑛搬回了宗门，让人收拾了寝室，顺便多放了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进去。
江仪青第一天睡在宁瑛房里的时候感觉怪尴尬的。
他和师尊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宁瑛回宗门的时间少，两人一个月见不了几面。
但宁瑛每次回来江仪青都会缠着他，甚至不去学堂就跟到书房里，宁瑛也由着他，还跟夫子请了假。江仪青不打扰他，在一旁画画或者看书，要不就躺在榻上睡觉。
等宁瑛忙完就拉着他出门到处转，路上小嘴叽叽喳喳得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趣事儿讲个遍。除此之外还会把各种山里奇形怪状的石头、自己用草新编的小玩意儿、色彩鲜艳的花装在盒子里，连带着每个礼物的故事一起送给宁瑛。
有的时候宁瑛打开盒子，花已经干枯了。这时候江仪青将盒子递出去一半的手缩回来，宁瑛却接过盒子笑道：“怎么送到一半就不送了？”
江仪青顿时脸通红，挠着头支支吾吾道，“这次的不行，下次送的更好。”
“这次的也不错。”宁瑛摸摸他的小脑袋，“收拾收拾，待会儿去后山练剑法。”
江仪青喜欢宁瑛对他的偏爱和纵容，他在宗门里可以横行霸道，试问哪个小孩不喜欢？
被宁瑛收为徒弟，成了宗门少主。
上课想听就听，就算睡觉，夫子也管不着。
不想去武场练武就不去，师尊亲自来教他。
各处畅通无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宗门上下一致评价，此子简直无法无天，必将宗门搅个天翻地覆。还请宗主严加管教。
找宁瑛告状的人得到的回复是随他去，小孩儿开心最重要。
大家震惊，大家疑惑，更有甚者说宗主是因为没养过小孩，不懂得育儿之道，是时候让宗主娶个媳妇儿了。
宁瑛婉拒了。
江仪青很喜欢宁瑛，但睡觉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一开始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第一天晚上江仪青略为僵硬地躺在床上，帘子后的烛光摇曳着，外面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盛夏的夜晚略带些许燥热，江仪青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脚将身上的锦被给踢开。
察觉到里面的动静，宁瑛轻轻开口道，“灯太亮了？”
“没，就是有些热。”江仪青话音刚落，灯熄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顿时气血上涌，心跳开始加快。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漆黑，他适应不了黑暗的环境下空无一人的感觉。
终于他听见了宁瑛微弱的脚步声，之后关着的窗户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丝凉风钻进了屋内。
这一丝凉风本应感觉凉爽，但黑暗的环境让江仪青不自主地全身发冷，从四肢蔓延到心口，“师…师尊？”他没发觉自己声音略微颤抖。
“我在。”宁瑛感觉不太对劲，快步从外屋走了进来询问道，“怎么了阿青？”
江仪青先前把被子全部踢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宁瑛看见他冷得发抖，想给他把被子盖上，结果摸到小孩儿的脚凉的像块冰。
宁瑛的手触碰到他脚的那一刻，属于人的温热感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宁瑛把手撤走的时候，江仪青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失落。
他怕黑但又死要面子，没回应宁瑛。
宁瑛也没继续问，只是把被子全部给小孩儿盖好，确保手和脚都在被子里。
他摸了摸江仪青的头，安慰道：“有事的话给我讲。”
宁瑛打算起身离开，里屋的床他让给江仪青，他睡外屋靠着书桌的那张榻，也方便处理公务。
江仪青自己一个人扭捏半天，眼看宁瑛要走了，连忙伸出手拉住宁瑛的衣袖：“师尊，我…”小孩儿结结巴巴的，吐不出后面的字。
“你怎么？”宁瑛疑惑道。
江仪青两眼一闭，把头缩在被子里，闷闷道：“我怕黑。能不能陪我？”
屋里很安静，尽管江仪青声音很小，宁瑛也听清楚了，他唇角微翘，回道：“好。”
江仪青识趣地从床的正中间滚到里边，给宁瑛让出一半的床。
不知道是被子里太闷了还是怎么回事，他的小心脏又砰砰砰地跳起来，和刚才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身体也微微发热，他只得把头伸出来，但不敢睁开眼。
江仪青能感觉到微弱的光亮起，是宁瑛点了床头的灯。随后他又在床边坐了下来，脱掉了外衣，掀开被子躺了进来，一股竹叶的清香也随之飘了过来。
江仪青躺的板板正正，一动也不敢动，呼吸也控制的很轻。
宁瑛侧头看着他，借着床头的灯能看到江仪青闭着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不免觉得好笑，伸手把他脸上的粘着的一缕头发拨到一边，轻声道，“睡吧阿青。”
竹香渐渐包围了江仪青，很淡却又很清晰，让人感到安心。竹香里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梅香，他拿不定主意，想再细细闻一闻，整个人却困的不行，沉溺在睡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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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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