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侧的屋子便好似被泼翻了墨,瞬时漆黑一团。
梁菊好整以暇地叉腰直起身,紧紧地盯着姜慕。
其实梁菊从前嘴上对姜慕不客气,却从未真的大动干戈,今日不知怎么了,可能是白日砍柴时受了监工太监的气,她在几人怂恿下竟真的头脑发热欺负起姜慕来,此刻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
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姜慕新来不久,她还摸不准这个哑巴的脾气。
其他的宫女则三三两两挤在一处,满眼兴奋地等着看好戏。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是坐在床沿的姜慕。
梁菊偷偷咽了口唾沫,黑暗中依稀可见床沿那个人影缓缓动了起来,却是从一旁的床铺中摸索着什么。
梁菊悄悄向后退了半步,便见姜慕似是寻到了什么,只听寂静间一声轻响。
“啪——”
下一瞬,黑暗被火星点亮。
床沿边的人低着头,白皙修长的指尖护着灯芯,只见她轻巧一转,方才被梁菊熄灭的油灯便又点亮了。
那灯焰摇晃着,照出姜慕的半张脸,平静清淡,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梁菊见她并不反抗,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又见姜慕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像被一圈柔光包裹似的,整个人单是安静坐在那里,便有种她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梁菊被这副柔弱似水的模样气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本想再骂,忽然看见垂着头的姜慕忽然抬起头,伸手慢悠悠地指向自己身后。
“哑子,干什么,还敢指我?”
梁菊皱起两根粗眉,猛地转过头去。
没想到这一转身,她竟看到墙角的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一只灰黑色的蛾子,翅膀薄的像纸,个头却足足有半个馒头那般大,在跳动不已的灯焰下影子愈发拉长,呼翅欲飞,显得可怖极了。
梁菊虽生得人高马大,却最怕蛇虫鼠蚁这些,如今更是看到那蛾子几乎要顺着光亮向自己飞过来时,更是吓得跳脚,一边嗷嗷大叫着,一边满屋子乱窜。
其余几个胆小的宫女本来还没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却被失了魂一般的梁菊的模样吓到,也跟着挤在一起,嘤嘤地哭了起来。
姜慕在一片喧闹中站起身来。
她走到墙边,端详起墙上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只香螟蛾,宽大的翅膀薄得像纸,这种虫子向来最喜甜香和草药的味道,尤其正值夏夜,灯亮着还好,只要灯一熄,这些蛾子便会被气味引得成群扑来。所以每次敷药时,她总会点一盏小油灯。
今日的虚惊一场,倒是梁菊自找的。
姜慕回到床边拿起自己的那盏油灯,又从自己的药包里不知翻出些什么,只见她指尖轻巧,伸手拨了拨灯,灯边便烧出一点点苦味,是艾草的味道。
那蛾子从墙上飞起,扑闪两下,便不见了。
耳房外依稀传来夜巡太监的铜铃声,接着又归于寂静。如此一闹,时候已不早了。
其余几人见姜慕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纷纷钻进被窝里睡去。梁菊倒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她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把自己包袱里的油灯也拿出来点上,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姜慕一眼,这才转身睡去。
梁菊床边的油灯几乎燃了半夜。
.
翌日刚过四更,姜慕便摸黑起床了。
既干的是烧火的活计,姜慕每日起得最早,匆匆打水洗把脸,再换上身才换洗干净的御膳房例制的月白裙和石青短襦,腰上系着条靛布带,便得赶去火房了。
廊下的露水滴在石板上,滴答作响。秋日渐近,也一日比一日冷,帮厨小方才哆嗦着脖子走进火房,便看见内里的角落闪着一抹光亮——
姜慕竟已经在灶口前忙着烧火了。
只见那瘦削的身影半蹲在灶前,便显得更加娇小,袖子卷到臂弯,露出新藕似的洁白手臂,一手护着火,一手拨炭。脚边则有一堆整整齐齐的干柴,而火炉里火苗已经顺着缝隙往上窜,发出细碎声响。
小方走上前,将自己手里带来的一捆柴放到灶台上。
他本是昨日见姜慕受了欺负,今早顺路便从柴房带了捆干柴,却没想到这丫头竟到得比自己还早,更已捡好了柴火,还个头均匀整齐,显然比自己随手拿的要好多了。
这个哑巴……该不会天未亮就来烧火了吧。
他忍不住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柴火,轻声说,“呐,给你。”
又想起这丫头不仅是个哑巴,还听不到人说话,心底又觉得十分可怜,叹了口气,便戳了戳姜慕的后背。
小方没念过书,更不懂手语,只能努力比划着,指了指灶台上的柴,又指了指姜慕。
姜慕半蹲着仰头看他,起初眼里还满是疑惑,却在看到小方带来的柴火时终于明白过来,她眼睛一亮,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火烧得旺,屋内很快便烟雾缭绕。
红光映衬下,姜慕的眼眶微红,白皙的脸庞也微微泛着粉色,竟如出水芙蓉一般。小方竟看得有些愣住了。他连忙把头扭开,心里却是莫名乱糟糟的。
很快,御膳房其他人也陆续来了。今日乃是九月初八,是皇帝和太后每月例行礼佛的日子,虽说不做荤膳,但御膳房的担子却更重,不仅因为太后礼佛向来十分虔诚,平日便只食素,到了每月这一日,更是连半点儿荤腥儿都闻不得,御膳房不许杀生,不许葱蒜,连案板都要换新的。
况且,皇帝和太后二位的口味还不甚相同。
太后娘娘平日吃惯了素斋,又喜甜口,膳食更重滋补。而皇帝素日并不忌口,只有每月逢礼佛日才陪着太后吃顿素斋,虽说一切从简,但毕竟对于吃惯了各色珍馐的人来说,越是清淡的饭菜便愈难做得惊艳。
因此每月一到礼佛时,宫中除了循例需要准备仪式的尚宫局和内侍局,便数御膳房最为提心吊胆,也最为忙碌。
尤其是上个月太后着了风寒食欲不振,当日的素斋只尝了两口便撤走了,御膳房自然面上无光。主子食欲不佳,底下的人可是要扣银子的。
负责今日主菜的大厨郭师傅匆匆过了一遍内侍公公刚送来的菜单,心底便捏了把汗。
旁的也便罢了,虽都不简单,到底每日烹制,早已烂熟于心,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偏是那道“雪映琉璃羮”,却是本朝以来御膳房所有人的噩梦。
此菜看似一碗清水,实则却入口即化,柔软如云,是用最上等的银耳浆慢火熬成胶状,才能形成不掺一丝杂质的表面,如湖水澄澈,刚好能透过汤面看到底下漂浮的桂花蜜珠。
据传先帝尚在时素来不爱甜食,却独独喜爱这一口,因而到了本朝,每每太后思念先帝时,都会让御膳房做这么一道雪映琉璃羮,以敬哀思。
如此一道餐后甜汤,看似简单,却极为棘手,毕竟一旦做不好便背负了不敬先帝的恶名,他们底下的人更是要掉一串儿脑袋的。
郭大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做这道汤品时,传菜的太监因路上遇见太妃,请安一顿耽搁,脚程便慢了些,送到时汤面便不如往日剔透,就引得太后一阵哀泣怅惋,而那小太监……如今应已百日了。
郭大厨心底忍不住一阵寒颤。
今日御膳房这群人能否活命,全看这道雪映琉璃羮了。
担忧归担忧,太后既点名要,便实在不可误了时辰,郭大厨飞快地扫一眼御膳房内个人,便开始点兵点将:
“水房,赶紧去备三缸清水,洗果子,净银耳,备汤底,绝不能混水,掺了杂质!竹笋、豆腐和山药等切菜时各分刀板,用前再用滚水烫三次!挑拣好的桂花藕由老蒋掌刀,七孔全露,一节都不得断。”
“……香料不必贪多,香螺、陈皮以及桂花露三味各取一分即可。还有柴房,先把干燥的槐柴挑拣出来,草木灰都扫净,再清一道火候!”
一声令下,众人单是听着如雷贯耳的琉璃羮便已万分紧张,此刻谁也不敢耽搁,各自得令退下了。
郭师傅再细细扫一眼余下的菜单,做菜十数年,这些皆是信手拈来,他并不担心。唯独这道汤,他心里实在没底。谁今日若敢在他眼皮底下坏了这道菜,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人的。
嘈杂间,御膳房已是各司其职,只听案板上切菜声“邦邦”不绝,调香宫女低着头,神色紧张地称着各味香料的量,半分差错都不敢出。
而火房内,姜慕则一个人对着灶口,安静地蹲在角落。
火光映在她的手上,时不时便有晶莹剔透的汗珠,从那一截儿露出的手腕滚过。
既不能用旺火,原先备好的枣木和楮木如今又一律换了槐木,她便得蹲守在此,一遍遍仔细筛着灰。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才终于变得细而稳,像极了害羞的小蛇在雾里吞吐着火信子。
正好杂役将已备齐的羮底送了过来。泡好去蒂的银耳末混入莲子汤,再晾凉过筛,成色清淡莹白。姜慕不仅要蹲在锅前守着,还需时不时拿掌心试温,唯有小火慢煨,略热而不烫手的温度才能熬成。
整整数个时辰,帮厨小方便留意到姜慕始终静悄悄地蹲在角落里,连姿势都未变过。
熬得久了,汤底好不容易从清淡变得乳白,这才不过是第一道功夫。热气氤氲而上,姜慕来不及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便有杂役两手垫着白布,端着一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糖浆从后厨匆匆赶了过来。
那是桂花露和甜甘蔗混合熬成的甜浆,所过之处,一路留下沁人心脾的甜香。
“来——都让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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