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丘岚正蹲在地上剥春笋,那是主厨们要准备的另一道菜,玉露笋心。新采的笋要一层层剥去老衣,只留最里面最嫩的一寸心。
丘岚剥得手都疼了,忍不住心里犯嘀咕,站起身时却丝毫没看见身后正走来的杂役。
“哎呀!”
丘岚转过身,这才瞧见迎面有人来,怀里抱着的笋心也掉落了大半。
杂役避之不及,情急之下只能抬高了手,却没有想到那铜盆毕竟又沉又烫,一不留神,盆内的糖浆便沿着边儿洒了出去。
“哗啦”——
只见盆内的大半糖浆冒着热气倾泻而出,在地上砸出一片黏亮。还有一些则四处飞溅出来,周围的人都纷纷躲闪,姜慕独自蹲在角落,也因离得近来不及避闪,那糖浆便溅到了她的手腕上,留下几点猩红。
“没用的东西!这是谁洒的?”
大厨郭师傅闻讯赶来,一边咒骂着抱头求饶的杂役,一边心疼地看向地上那半盆糖浆,如今这么一折腾,好不容易熬好的可是只剩半盆了!
郭大厨看一眼一旁的灶台,文火细腻,正是熬糖浆上色的最好时候。这时候没了糖浆,还偏偏是今日最重要的菜品,这难道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众人或忙着收拾残局,或因怕被殃及躲到一边,还有些好奇心甚重的,等着看丘岚和杂役被收拾的好戏。
郭大厨环视一周,对上那些按耐不住的目光,一时只觉痛心疾首,这帮傻子还不知道,今儿若是这雪映琉璃羮真赶不上趟儿,那所有人连脑袋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而帮厨小方则在注意到角落里姜慕垂着头,黛眉轻蹙的模样后一阵焦急。这小哑巴捂着手臂,该不会是被那糖浆烫伤了吧,一个人静悄悄躲在那里,也不知道出声。
“你的手……”
趁乱,小方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姜慕面前,她被小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藏了藏自己的手腕。
那里已经肿起了两个通红的水泡,如今像是被什么虫子噬咬一般,又辣又疼。
——无事的。
姜慕咬着嘴唇,对着小方轻轻摇了摇头。
郭大厨的责骂声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看向盆里仅剩的一半糖浆,脸色比死还难看,眼看时辰不早,再重新慢火熬糖,尤其是要这般色泽明亮,黏度适中的,显然是来不及了。
一旁无人在意的角落,姜慕轻声走了过来。她蹲下身子,静静地打量着那盆糖浆。
不过片刻,她便似打定主意一般,将那铜盆一点点吃力地挪到灶口处。
郭大厨眯了眼睛,却在看清姜慕的动作后恍然大悟。连忙对着帮厨小方骂,“愣着干嘛!上去帮忙啊!”
小方回头看去,便见姜慕半跪在地上,双手吃力地捧着铜盆边沿,再徐徐转动。灶口虽有热气,但并不至于烫手,勉强能用双手触碰,这样的火候,用来融化盆壁上已凝固的糖浆却最是合适不过。只不过姜慕毕竟瘦弱,方才又被烫伤,眼下明显有些撑不住了。
小方再不敢迟疑,连忙便上去接过那铜盆,围绕着灶口余温一圈又一圈转动。果然见方才那些被凝固住的气泡,如今又一个个逐渐变小,直至重新融化,从铜壁徐徐滑落下来。
如此一来,盆内的糖浆不仅又多了些许,色泽还比之前要更为清润透亮,郭大厨眼看着这道菜竟又有一线生机,当即乐得合不拢嘴,“妙啊!”
“你们几个,还傻站着干嘛,其他的菜呢!”
随着几声缭亮的吆喝,原本还在愣着的人也都如鸟兽散,既然糖有救了,其余菜品也得赶紧备齐。
几个宫女忙着将熬好的银耳浆捞出来,拿叠好的纱布细细过滤数遍,如此才能不留一丝杂质。直到汤底重新变得如清水一般,透明澄澈,才算成活儿。而一旁的主刀也半点未闲着,片刻便将百合瓣和雪梨片如雪丝,几乎薄到透光。
与此同时,一旁重新温过的糖浆也好了,郭师傅谁也不放心,亲自拿起那铜盆,沿着锅边徐徐落下。糖浆汇成一条黏腻的线,汇入汤水中便瞬时融化不见。待最后三息,便要落桂花蜜,姜慕蹲跪在灶前,小心翼翼地压着火,郭大厨手持汤勺,在锅中轻轻搅动,这才徐徐洒下花蜜。
火光中须臾便有薄雾升腾,桂花与银耳的清香混在一起,已是香盈满屋。
内侍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如今喜笑颜开地站在旁侧,等待后厨装盘,还不忘调侃一句满头大汗的郭师傅,语调拉得极长。“大厨手艺可是渐长啊,今儿这道汤倒是比寻常还要费功夫呢。”
郭大厨自知理亏,只能连连笑着讨好赔不是。
屋内的长案上覆着浅绛薄帛,新出的菜品一一端上,按送往慈宁宫和温德殿分为两列,上覆薄纱,罗列整齐。正当中的则是那道雪映琉璃羮,已换上崭新的玉胎薄瓷碗,内里铺着碧绿荷叶,汤面光润莹亮,似湖水浮动,清香扑鼻。
直到眼睁睁看着送菜的内侍们排着长队,前呼后拥地离去,厨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姜慕方才被滚烫的糖浆崩了几滴,却全然顾不得疼痛。如今既得闲,她便只身一人悄然离开。
一路穿过窄巷来到后院,石砖还留有日头的余温,风从空旷处飘来,带着几丝残香。
眼下人都还聚在御膳房内,后院极静。姜慕弯腰打了半桶冰冷的井水,又寻了个阴凉处坐下,待挽起袖子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方才被烫伤的地方已高高肿起数个水泡,在日光下闪着亮色。
她咬着牙,将纤细的手腕一股脑儿浸到舀出来的半瓢水中,冷意便从指尖爬上臂骨。
烫伤处受冷果然一紧,短暂的痛楚之后却也觉得慢慢好受些。
郭大厨好不容易等内侍离开,再也忍不住,开始责骂起方才闯祸的杂役和丘岚。小方在火房里没瞧见姜慕的身影,心底一阵纳闷。他又特意寻到后院,这才发现水缸后边有一截清瘦的人影,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霞光初起,那半张侧脸便被衬得极柔,黛眉轻细,鼻线柔和而挺立,许是光线的缘故,狭长的眼睫在光影处闪烁,泛着淡淡的金色。已劳累大半日,姜慕脸上沾了不少灰尘和烟煤,几缕发丝随风而起,粘在她纤细的脖颈处。整个人竟像极了被温热的余火包裹住的一朵花,柔亮却又破碎。
小方喉咙紧了紧,一时竟有些慌,连自己方才为何要寻出来都忘了。
姜慕抬起头,正对上小方略显慌张的模样,便停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扬眉看向他。
小方这才想起手里拿着的小瓷盏,连忙轻咳一声,将东西递过来。
“这是芝麻油特调的药膏,对烫伤颇有奇效,你每日……”
话才说一半,他便懊恼地拍一下脑袋,又连忙尝试着四处比划,指一指那药盏,又指一指姜慕的手腕,再比划个“三”的手势。
姜慕静静地看着小方手忙脚乱的模样,水光在她清澈的眸底一晃,却泛着亮色,显然是听懂了。
小方刚松了口气,远处便又传来大厨的吆喝声。时辰一到,眼看又该准备宫中各位主子的晚膳了。他亲眼看到姜慕将那小瓶药盏小心收起,这才觉得心安,扭回头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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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宫墙染上一片暗金,鸟群掠过飞檐,留下阵阵鸦声。残霞未尽,瓦脊仍带着些残余的温亮。
慈宁宫外的御道遍铺青石,道沿时不时落下几片清晨才绽放的蒲花,香气恬淡。四角的宫灯罩着云母片,光影晕黄,两侧有宫女一字排开,都是才陪着太后自延福廊礼佛回来。
门前珠帘半垂,檀木门上雕层叠祥云与折枝莲,内殿并无人影,只听铜钟轻轻敲动,便有悠扬的声响从深处传出,在层层帷幔间回荡。
太后更衣出来,已换了一身月杏色绫袍,上绣暗纹,颈间悬一串饱满的蜜蜡佛珠,圆润透光,隐隐散着香气。掌事女官棠疏扶着太后坐下,又俯身奉上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
“您今日呀,又是诵经又是放生,如今定是疲乏,可该好生歇会儿了。”
太后抿了口茶,只觉得膝盖跪得久了,的确酸乏不堪。如今眼看便要入秋,她一向畏寒,殿内也早已备好了地龙,只是诵经上香这般的事,她还是想要亲自为之才有诚心。
“寻常也便罢了,今日那二姐儿跟在身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倒让哀家也多了几分精神,如今回来歇下,才觉得疲累。”
棠疏垂眸一笑。
“是了,小县主不过七岁年纪,却颇为伶俐,是个讨人喜欢的,您放生锦鲤时小县主还闹着要将家里花园的几条锦鲤也拿来一同给您呢,正是烂漫的年纪。”
两人说的便是恭郡公府的二小姐,卫郁芙。
恭郡公世袭爵位,到了这一代,卫家血脉稀薄,不仅皇帝登基至今尚无子嗣,连唯一的亲弟弟越王也尚未娶亲。
唯独恭郡公家尚有三个孩子,男孩顽闹也便罢了,这个二姐儿卫郁芙却生得甚是冰雪可爱,连性格都十分讨喜,颇得太后欢心,年初封了临川县主后,更是时常得以入宫伴驾。
太后本就喜欢孩童,如今提起卫郁芙的糗事,更是开怀,主仆两个正细细说着话,却听见殿前珠帘响动,领头的内侍弓着身子,尖声道:
“陛下驾到——”
太后一喜,忙向门前看去,果然见帷幔外的金钩被轻轻掀起,暖光从殿外泻进来。
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阔步而来,正是坐拥天下,亲政不过半年的大昱皇帝卫祈烨。皇帝面容俊朗,眉目间蕴着三分英气,因今日礼佛,便换了深青色常服,上绣暗金龙纹,仅以一条玉带束腰,走路时玉佩低鸣。
太后面上已满是笑容:“快来,皇帝政事繁忙,竟也来想着来看哀家。”
皇帝行了大礼,太后忙伸手虚扶:“坐便是了,你我母子之间,哪便讲究这些虚礼了。”
皇帝掀起衣摆,在太后身边坐下,这才笑道:
“便是母子,才要更加侍奉周全,以表孝心。况且母后今日礼佛定是极辛苦的,儿子怎敢不来?”
又道,“儿子方才见门前女官侍立,母后可是如今还未用膳?您的身子每每入秋便更加虚弱,可是胃口不佳的缘故?”
太后今日忙碌整日,早便没了胃口,原想着喝杯淡茶便早早歇息,眼下既然皇帝亲自来,哪里有不留着用膳的道理,又见皇帝到底还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心底一阵感怀,便忙吩咐棠疏摆膳。
“也罢,我和皇帝也好久未一起用膳了,今儿便尝尝这素斋,也算了个思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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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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