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味,灯光昏暗不清,在赌徒兴奋发红的脸上摇曳,所有人目光紧紧盯着桌台,骰子不停摇动,四处都是欢呼和咒骂。
宋忱跟在连生后边,眉心拧巴在一起,这个地方太乱了,他不想待在这里。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连生紧抓着他四处寻找,手里全是汗,宋忱挣了几下,没挣开。
连生步伐又快了些,他在人群中来回游移,好半天才终于看见宋昌,连末眼里一下放了光,朝他飞奔而去。
宋昌正叉腰站在台前,身边人说着恭维的话,将他捧得哈哈大笑。宋忱发现他方才那件价值连城的外套没了,衣服松垮,配饰也不知所踪。
连生从后面叫了叫他,宋昌没反应,他又提了嗓:“大公子,大公子!”
“做什么呢?喊魂啊!”宋昌被扰了兴致,一脸不耐,随便偏头望了几眼,就看见宋忱站在那儿。
赌坊闷得慌,宋忱瓷白的小脸泛着点薄红,衣服规整穿着,不吵不闹看着宋昌,与赌坊格格不入。
宋昌吓得花容失色,手里拿的注叮铃哐啷撒在了桌上,他往自己脸上招呼几下,睁开眼还是这副场景,于是扔下东西就把宋忱拉到一边,眼睛瞪得像铜铃:“三弟!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宋忱没来得及说话,连生扑腾一声跪下,抓着宋昌的裤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嚎:“大公子,你收了奴吧,奴能为你当牛做马!”说罢又朝宋忱一拜,“公子,你做个见证,从此以后奴就是大公子的人了,我不能再跟你了,奴才欠你的来世……”
宋忱露出茫然的表情,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连生怎么了?
怕宋昌拒绝似的,连生又朝他磕了几下头,宋昌没料到这一出,也懵了,微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先是问了宋忱,干巴巴的:“三弟,可是这奴才不合你心意?”
宋忱沉默片刻,他大概懂了,大哥没有要找他,是连生想找大哥。
连生投来祈求的目光,宋忱做不出为难人的事,他手指一捏,正想答应:“大哥,你收……”
“宋公子!还玩不玩?”
宋忱的话断在喉咙里,方才那桌上的人喊了起来,想必是宋昌离时太久,耽误了他们。
宋昌便急了,他的身家性命还压在桌上呢!他提着裤腰转头张望,见实在拖不得,便对着宋忱为难道:“三弟,你且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完了那局就回来!”
连生还想拉他,宋昌却忙避开,急不可耐地说着:“一会儿再说!”
宋昌走了,连生跪在地上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再看宋忱。
宋忱却没什么反应,他想起来连生从什么时候不对劲的,想起谢时鸢,眼里意味难明。连末也过来了,他冷冷剜了连生一眼,看宋忱不打算走,便面带维护站在他身边。
宋忱望着大哥的背影,想让他快点回来。
可宋昌感受不到,他一会儿振臂大笑,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
一局似乎要很久,宋忱靠在楼梯角,等着等着,打了个呵欠。
“哐当——”
头顶蓦地大声一响,宋忱睡意被吓醒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朝声源处望去。一个着粗布衣裳的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栏杆撕裂了,一端挂在半空摇摇欲坠。
那人嘴里吐着血还拼命往前爬,仿若身后有恶鬼在追。楼上紧接着就有人赶下来,手拿刀棍,一脸凶神恶煞,几下把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宋忱把连末往他身边拉了点,这边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周围却没有一个人管,司空见惯似的。
领头的说话了:“谢慈,哥儿几个宽容你不少时日了,你还拿不出银子?”
他冷笑一声,挥着手里的匕首,刀光划过那人眼尾,眼看就要落到身上:“我看,这条命你是真不想要了!”
“别,别!”那个被唤做谢慈的人抖得厉害,一把抓住那人的裤脚。
连末原本捂住了宋忱的眼,又被他挪开了,从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谢慈的正脸,谢慈被吓狠了,满脸大汗。
他眼泪合着汗滴下来,说话都不连续了:“豹爷,您……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相信我……豹爷,相信我,我一定……我下次一定会还上的!”
豹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谢慈倒在地上,正正朝着宋忱,吐出几口血,抽搐得厉害。豹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起来,拳头打在谢慈嘴上,语气狠戾:“去你娘的!今个拿不出钱来,你就死在这吧!”
谢慈眼神迷离起来,含糊不清吐出几句话:“不,你不能杀我,我是……的人,她怎么不来找我……这次怎么不来……”
豹爷刀子上溅了血,宋忱有些怕了,他拉着连末想去找宋昌,连末把他护在里面,从那群人边上准备绕过去。
不料他们刚过去时,谢慈像是看到什么,忽地睁大眼,卖力向宋忱爬去,大声喊着:“郎君!”
宋忱握着连末的手一紧,无声催促他,接着就听见谢慈喊:
“宋郎君救救我,我是侯府的人,我是谢家的人!”他哭得声嘶力竭,血一股一股往外流。
宋忱顿在原地,立刻看向谢慈,不敢相信:“你是谢时鸢的人?”
说话的同时,豹爷也在打量他,宋忱穿的服饰极为考究,那条金线绣纹的腰带,少说也要锦绣坊十日工期,其余的更是一眼就能瞧出的华贵。
豹爷眯眼思索一瞬后,松开了手。
谢慈得了喘息,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紧紧抓着眼前的希望:“是是,郎君求你救救小的!”
宋忱有点迟疑,但方才他叫出了自己名姓,不似作伪,而且他还姓谢。宋忱一想,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连末:“你把他要过来吧。”
连末瞥了谢慈一眼,并不乐意:“公子,他家的人由他家自己管,与我们何干,而且那人一看就是烂赌成性的,为什么要帮他?”
宋忱却说:“不能让谢家的人死。”谢时鸢要是知道他们坐视不理,会找麻烦的。
连末哼了一声,见他实在坚持,才慢慢走过去,那玉佩价值不菲,足够还谢慈欠下的账。
豹爷捏着玉佩左看右看,嘴角飞上了天,立刻就转变态度,对谢慈嬉笑道:“早说你认识这样的人,豹爷我怎么会动手呢,谢老板,欢迎下次再来。”
谢慈如获大赦,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津津地摊在了地上。
待豹爷带着弟兄离去,宋忱才走近谢慈,对他说:“你要是再赌,我就告诉谢时鸢。”
宋忱看着软糯好欺负,谢慈没想到他会威胁人,面上一愣,听清他的话,又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颤抖着惊呼两声:“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宋忱便叫上他:“走吧。”
谢慈乖乖爬起来,跟在后边。
连生眼神却变了。
宋忱去找宋昌,他沉浸在局里,丝毫没注意方才的事,他叫了对方一声,宋昌转头瞧见他,摸摸鼻子,哈哈笑着:“三弟,你要走了?”
宋忱视线扫向连生,想让他说话,连生却不看他,像是在顾忌什么,不敢动了,宋昌也不提收连生的事,宋忱觉得他们奇怪,主动问连生:“你不是想跟……”
“公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连生瞥了眼谢慈,忙打断他。
连末在旁轻哼一声。
宋忱便生气了,连生强行把他带过来,想离开他跟着宋昌他也没说什么,现在自己主动帮他,他又不乐意了,像在捉弄他一样,宋忱嘴角下拉:“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和大哥道完别,宋忱扭头就往外走,连生看着他的背影跺跺脚,唤着他,却始终没追出来,估摸着是回去找宋昌了。
宋忱毕竟小孩子心性,连日里的失落在这一刻汹涌而上,回去就直奔房门,啪嗒一声把自己关了起来。
房里空寂得有些吓人,他在软榻上躺了会儿,又起来从书架上拿下本书,默默看着。
房里有只香炉正袅袅升着清烟,底座是一只青铜熊猫,眼里嵌着蓝金宝石,圆润可爱。镂空格子里插着青翠欲滴的竹叶,还沾着水滴,每天都有人换。
这是某地藩王上贡的贡品,太后赐给了宋忱,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宋忱喜欢的东西不多,香炉是其中一件,离开宋府时他不舍得,就带来了。
香味抚平了宋忱沮丧的心情,屋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翻书声。
宋忱其实认识很多的字,也会写。寻常人家**岁就会送孩子去学堂,他上学更早,六岁时宋父就找了大儒给他授课。头两年他在读书上的天赋尽显无遗,无人不为之叹服,甚至有人叫他小神童。
只可惜宋忱九岁那年出了变故。
那年太后过寿,宋家作为太后母族自然要到场,太后见他粉雕玉琢,心里十分欢喜,便把他抱在怀里逗玩。宫人不知何时端来杯酒,那杯子晶莹剔透,图案也漂亮极了,宋忱新奇不已,他把酒端了过来。
太后正与大臣说话,并未留意。直到那盏精致的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她受惊去看宋忱,才发现他嘴角溢出血,闭着眼满脸苍白。太后大惊失色,感觉抱起宋忱,凌厉喊道:“太医,快去叫太医!”
四下兵荒马乱,宴席立刻散了,事后查出那杯酒有剧毒。当时所有涉事的宫人都无故死亡,幕后主使始终不明,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冲太后来的,是宋忱替她挡了一劫。
好在太医来的及时,宋忱在宫里昏睡了三天,命保住了。可惜从此心智受损,永远停留在九岁。
宋家百年名门望族,宋忱是正宗的嫡系,又是宋父独子,出了这事,太后深感愧疚,从此对他极为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
可即便如此,世人提起宋忱也只摇头,道他今后与仕途无缘。
宋父不在乎什么仕途,但他一直坚持让宋忱读书,也是因为这样,多年下来,宋忱识的字已和寻常人无异,甚至看过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总是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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