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僵住了。
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两步,望着李祖娥,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眸里的柔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着震惊失望的心碎。
李祖娥迎上他的眼眸,也没有说话。高洋微微握紧了拳头,先前的旖旎、缠绵、不舍的气息缓缓散尽,空气中逐渐凝滞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股郁气裹着愤怒瞬间从高洋的胸口腾升而起,他想说什么,想质问她和元善见究竟是何关系,想问她的心里是不是也真的装着元善见,想问她为何这么在意那个傀儡天子的生死。
他这般为她和孩子考虑,可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还想着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他哪里比不上那个该死的元善见了?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丈夫!
无数念头想法在心头涌起,差点让高洋失去理智。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李祖娥那带着恳求又坦诚的眼神,他竟不忍心对她发怒,最后高洋只能压下心底翻涌的怨愤和委屈,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好。”
七月初的骄阳如火,高湛和高孝瑜等高家子弟已经被扔到军营里长达半年了,每日的操训让他们晒黑了不少,也健硕强壮了许多。
营帐外,高湛拉着弓一次次射中靶心,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正在暗自关注的邺城、晋阳两城动态,以及那个目前只能被藏在心底偷偷思念惦记的阿嫂。
他已得知风声,高澄欲篡位称帝。
而二哥…他又想起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高洋,若高洋并非痴傻之人,那么他会坐等着看着那高澄上位吗?
不可能。
高湛又是一箭射出,正中红心,心里的思虑却不断。
他尚年幼,还处在权力边缘,如今也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和兄长们抗衡。但是身为高家子弟,自幼的教养和耳濡目染,让他对政治阴谋格外敏锐,因此他脑子里不得不去思考权衡其中的利益和利弊,以及如何最大限度的在这场剧变中保全自己,甚至快速积累政治资本。
在高湛看来,高澄刻薄寡恩,而且还欺负过李祖娥,若他到时候登上帝位,成了帝王,那阿嫂……
他又是一箭嗖得射出,心里愈发郁愤难平,何况上次猎场之事,高澄看似虽未计较,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
而那高洋…他虽装疯卖傻,心思阴沉,但…待自己还不算太坏,何况又是李祖娥的丈夫…最好是这两人斗得两败俱伤,自己才会有机会。
高湛心里冷笑,面下却不显。
高孝瑜这时候跑过来:“九叔,段将军带着六叔和孝琬他们来了,让我们前去营帐,说要考校我们。”
高湛放下弓箭,段韶?
两人进了营帐时,迎面而来的便是巨大的沙盘正占据中央位置,山川河流、营塞关隘以不同颜色和标记物表示。
里面已经站满了高家子弟,高湛默不作声扫了一圈,只见段韶一身戎装,肃立在沙盘主位。
除了高演和高澄嫡子高孝琬,还有年仅**岁的高孝珩和高孝瓘两兄弟,竟大都为高澄子嗣?
高湛不由暗自思忖段韶的目的。
段韶见高湛和高孝瑜进来后,开门见山道:“诸位公子,今日本帅特奉命以沙盘推演来考校诸位公子。孝琬公子、孝珩公子,你们二人年少,先观战学习。孝瑜公子、孝瓘公子,你们二人领守方,常山王,长广王,你二人领攻方。各自推演一刻钟,而后陈述方略。”
段韶话音刚落,八岁的高孝琬就略带不满,小声嘟囔道:“哼,我年纪也不小了,为何不能上阵?”
高孝琬身为高澄和元仲华的嫡长子,自幼就受父母宠爱,加上他又是东魏帝元善见的亲外甥,因此年纪虽然还小,却难掩性情里的骄纵自负。
高孝瑜暗自扯了扯弟弟的衣服,他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常山王高演是高澄、高洋同母兄弟,此时已经十四岁,身材颀长健硕,在这群子弟中最为年长,因此也最是沉稳。
“是,将军。”
他应声后便立刻俯身仔细研究沙盘地形,手指轻点隘口两侧高地和水源位置,默默思索着。
高湛应声后站到沙盘另一侧,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代表攻方的红色标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段韶是谁的人?这次沙盘推演真为考校,还是试探?
段韶素来是和高洋更为亲近,此刻来的多为大哥子嗣,难不成是高洋想看看大哥的儿子们本事如何,也想看看我和六哥…甚至想看看我们是否能对大哥忠心?
如此关头,他是想试探我们的心思和立场?
高湛垂着眸,暗自在心里思忖着,不管段韶是谁的人,我得藏锋,但又不能显得毫无用处…
此时高澄的第四子,年仅八岁的高孝瓘率先指着沙盘上一条不起眼的溪流开口道:“大哥,这里水浅,若敌趁夜涉水,绕到侧翼…”
高孝瑜认真倾听,点头赞许:“四弟观察仔细,确需防范。但此地乱石嶙峋,大队人马不易通行,可派少量精兵伏于此处高坡,以滚木礌石阻之。”
高孝瓘敏锐的观察力和高孝瑜的思虑周全,让段韶微微颌首。
高演和高湛低声商议着,高演道:“九弟,隘口狭窄,若是强攻,损失必重。我观守方左翼山势稍缓,但密林丛生,或许可以遣调一支精锐小队攀援而上,纵火扰乱其后方粮草、营帐,我们的主力军再趁乱正面施压?”
高湛看似认真听着,心头却念头急转,心想六哥这法子不错,但是太过中规中矩…段韶想看的是胆识、才能还有…忠诚度?
他面露思索之色,随即故作灵机一动般指着沙盘守方右翼一处更陡峭、看似无法通行的山崖:“六哥此计虽好,不过,小弟有一愚见。此处悬崖虽险,但未必不可通行。若选派死士,趁夜以绳索攀上,黎明时分突然发难,直扑守方主将营帐!此乃奇兵。同时,我军主力可以伴攻左翼密林,吸引守方注意,待右翼奇兵得手,守军必乱,主力再猛攻隘口,则可事半功倍。”
此招大胆、狠辣,同时降低了高演方略的重要性,又避免了自己承担主攻失败的风险。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望来,有思索,有钦佩。
段韶面色未变,心里却暗暗赞其聪慧狠绝,他摸着下巴道:“长广王此计…甚是险峻。只是…”他顿了顿,微微俯身盯着高湛:“攀崖之兵,九死一生。若被发觉,则前功尽弃。”
他此言亦为试探高湛的决心和对士卒性命的看法。
高湛面不改色道:“将军亦有理。然兵者,诡道也。若能一击斩将夺旗,乱其军心,纵有折损,亦远远少于强攻隘口之伤亡。成大事者,当有决断。”
高演微微皱眉,他觉得弟弟的计策太过激进冒险,对士卒过于冷酷,但并未当场反驳,只是补充道:“九弟奇策可作备选,若行此计,攀崖需选绝对精锐,且伴攻必须逼真,牵制住守方主力军方可。”
高孝瑜作为守方代表道:“将军,我守方占据地利,当以稳守待援为上。隘口正面加固工事,多备弓弩滚木。左翼密林伏兵,右翼悬崖…”他看了一眼高湛先前所指的地方:“虽险,亦需派少量瞭望岗。四弟所言溪流处,亦设伏兵预警。另,需确保水源安全,谨防敌军投毒。”
他的策略周全,滴水不漏,但是却偏向保守,段韶微微点头。
高孝瓘稚声补充:“大哥,若攻方主力攻左翼,我可从隘口抽一精锐,沿山脊快速驰援,与伏兵前后夹击攻林之兵。”
小小年纪,竟已展现出对战场机动和战机捕捉的敏锐性,懂配合,会调动,知时机,能借力,是难得的将才。
段韶眸色微亮,望向高孝瓘的神色里多了几分赞许。
但是他依然不动声色,淡淡点评道:“好,诸位公子皆有所思。孝瑜公子守御周全,孝瓘公子见解机敏。常山王稳重有谋,长广王…胆识过人,善用奇兵。”
段韶目光扫过众人,言语间别有深意地道:“沙场之上,智勇谋略缺一不可,但更需要审时度势,知所进退。为将者,不仅要胜敌,更要懂得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众人齐声回应后,行礼告退。
高演若有所思走在最前面,高孝琬还在和高孝珩争论着刚才的推演细节,高孝瓘则拉着高孝瑜问伏兵的事情。
高湛落在最后,转头望了段韶一眼,两人视线相碰。
段韶,去告诉你的主子吧,我是一把毫无“野心”却又锋利的刀。
549年八月,东魏帝元善见无法再忍受高澄的嚣张跋扈以及对自己的严格监视,便暗中与侍讲荀济、礼部郎中元谨、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人密谋逃离皇宫,并寻求机会刺杀高澄。
他们在宫内假装造土山,秘密挖地道通向高澄在邺城北部的住处。
然而地道刚刚挖到皇宫外城的千秋门时,却被守门的士兵听到了动静,禀告给了高澄。
高澄顿时大怒,进宫时靴子上还仍然沾染着些许泥土。
他一身戎装,腰间配剑,后面紧紧跟着金甲卫士,带着一身的尘土和凛冽的杀气,径直闯入了元善见的昭阳殿,一步一步走近元善见。
元善见正因事情败露而恐慌,此时面对高澄的步步逼近,脸色惨白,虽竭力维持天子威仪,却难掩惊惶和害怕。侍立在身侧的李玉容亦是满脸惊惧。
高澄无视礼制,径直冲到御阶之下:“陛下!”他语气里满是暴戾和咬牙切齿的怒气:“臣刚从城北回来!您猜猜臣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一群蠢货在那里挖地道。”
他冷冷笑道,一字一句:“说是受了陛下的指使。”
他抬手让侍卫把人压进来。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抖如筛糠。
李玉容也紧紧攥紧了衣袖,强忍着才没惊呼出声,元善见看着被压上来的人,脸色惨白。
“我的好陛下,你可真是给了臣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高澄怒极反笑:“放着这昭阳殿的龙椅不坐,放着满朝文武不用,您竟还有如此雅兴,让人去挖地道?!”
他声音骤然拔高:“您想干什么?!是想学那鼹鼠钻洞,逃出这邺城?还是想挖条直通城外,去引你那群不知死活的勤王之师进来好杀了臣?!”
元善见嘴唇哆嗦,想说什么,此刻却已经完全被高澄狂暴的气势和怒火完全压制。高澄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踏上御阶,指着元善见的鼻子,厉声咆哮,字字诛心:“臣与高家!对陛下难道还不够好吗?!”
“自陛下登基以来,高家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匡扶社稷?!小关之战,沙苑之战,邙山之战,玉璧之战,侯景之乱,是谁多年来浴血奋战,不顾生死,保住了陛下的江山?朝堂内外,又是谁在替陛下分忧解难,打理这纷繁复杂的政务?陛下坐拥这九重宫阙,享尽人间富贵,我高澄,我高家,可有半分亏待于您?!可曾让陛下缺衣少食?!可曾让陛下受过半分委屈?!”
高澄这番话,冠冕堂皇,看似在理,是完完全全的忠臣良将,而他说的的确也有部分道理,却也无法掩盖他们的嚣张跋扈和篡位野心。
元善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澄此时表现的却像是被伤透了心的忠臣良将,声声质问:“可陛下您竟如此回报臣的一片赤城?!行此鬼蜮伎俩!挖地道?!陛下!您这是要造谁的反?!您这是要置臣于何地?!置我高家满门忠烈于何地?!”
高澄这排山倒海的逼问和**裸的羞辱让元善见无地自容,长久积压的屈辱、恐惧和绝望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一拍御案站起身来,声音竟盖过了高澄的余音:“朕?!朕想做什么?!高澄!你问朕?!”
元善见被彻底激怒,怒吼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朕?!朕乃天子!可是朕连走出这宫门的自由都没有!朕连见一个想见的人都是奢望!朕连…连自己的命都攥在别人手里!朕算什么天子?!朕不过是你高澄圈养在黄金笼里的一只鸟雀!一只可以随时被你捏死的虫豸!”
高澄被元善见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一愣,他没想到这个一贯隐忍的傀儡皇帝一改往常的温顺,竟然还敢如此激烈地反抗。
而这种反抗和控诉更是戳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君臣和谐”的假象,让生性自负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和颜面扫地。
高澄怒火更盛,他冷冷笑起来,带着浓烈的杀意:“好!好一个朕乃天子!好一个黄金囚笼里圈养的鸟雀!陛下这番话,真是让臣…寒心彻骨啊。”
“陛下,臣再问你最后一遍。”
高澄踏前一步,几乎与元善见鼻尖相对,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六个字:“陛、下、何、意、反、邪?!”
高澄内心sos:你说你乖乖把皇位让给我多好,皆大欢喜,非要和我撕破脸。
元善见(冷笑):我让给那个傻子都不给你!
高洋:??说谁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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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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