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个字一出,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元善见的笑声打破了压抑到极点的气氛。
元善见看着高澄那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甲士,也看着满殿跪地发抖的宫人,仰头大笑起来,那股对高澄多年来的惧怕感,那股多年来的压迫感、压抑感此刻竟都缓缓消散,他的声音变得平静起来:“反?呵…高澄,你说朕反?朕反谁?反你吗?”
他明明在笑,语气却讥讽,身上竟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威严冷厉之气:“朕为天子你为臣。自古以来,只有臣反君,未听过君反臣的。”
元善见往后退了一步,望向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这如金笼玉锁般的宫阁阙宇:“朕反的也不是你高澄…朕反的是这该死的命!是这身不由己的傀儡天涯!”
他迎上高澄的目光,冷笑道:“朕,无话可说!自古以来无不亡之国,朕亦何在此苟活?!你要杀便杀!朕这条命,你高澄想要,随时拿去便是!只是朕告诉你,高澄!朕今日之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元善见坐了下去,大殿内静谧地可听见众人的心跳声。
高澄被元善见这份决绝的姿态噎住,他眼里杀机毕露,手猛地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龙椅上已经一脸平静、万念俱灰、毫无畏惧直视着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血溅五步。
甲士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风似乎都已经静止,只余夏季的燥热混着宫墙外面那潜伏于树荫间的蝉鸣声。
突然,高澄脸上的暴怒和杀意突如潮水般褪去。他身子晃了一下,眼里竟迅速涌上一层水光,猛地松开剑柄,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将那象征权势的冠冕一把扯落,狠狠掼在地上。
金冠砸地,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身子一颤,往后退去。
高澄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陛下!陛下啊!臣…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元善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他瘫坐在龙椅上,下意识往后缩,身体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凶神恶煞想要弄死自己、下一秒却在此处跪地痛哭流涕如同丧家之犬的高澄。
这强烈的反差让元善见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澄涕泪横流,声音哽咽:“陛下!臣方才…方才是一时气昏了头!猪油蒙了心!才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禽兽不如的狂悖之言!”他又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臣父子深受国恩,世受皇恩浩荡!先帝托孤,臣父与臣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臣高澄…”他锤了自己胸口两拳:“臣今日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出言不逊,臣…臣简直不是人!”
他一边哭一边膝行上前抓住元善见的衣摆:“陛下,臣错了!臣大错特错!可是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高澄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着表情僵硬、不知所措的元善见:“陛下!您…你说自古无不亡之国,您说要杀便杀…陛下!您这是在剜臣的心啊!”
“陛下,臣辅佐陛下,是真心实意想匡扶社稷。保我大魏江山永固!陛下今日此举…”他转过脸望向殿内那些战战兢兢宫侍,又扫过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却还强作镇定的的李玉容:“定是有小人挑唆!定是您身边的侍卫和嫔妃怂恿您这么干的!”
李玉容吓得浑身颤栗,元善见看着高澄,厉声道:“你要谋反,与我何干,与她们何干?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在乎几个女人的性命?!”
高澄一怔,转过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元善见,声音仍然带着哭腔:“陛下,臣肝脑涂地,一片赤诚!陛下…陛下您真欲杀臣?!”
元善见看着他这副虚伪的模样,怒气再次蹭的暴涨,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只感觉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都仿佛被高澄的这句话、被他的生动表演,被他的无耻击溃,心里堵着的那团数十年的火也瞬间被点燃引爆,所有的情绪在此刻一齐涌上心头,他想反击,想让高澄也尝尝他曾经受过的屈辱滋味,却只觉得头脑发昏,眼前发黑,只尝到了一股自心头涌上喉间的猩甜味道。
他刚起身,便再也控制不住喉间翻涌的那股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溅落在他明黄色的衣襟和高澄的袍角上,元善见的身子也不受控地往后倒了下去,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和高澄的声音,很快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元善见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
他才得知,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子已经被高澄幽禁在了含章堂,而那些帮助自己行“行刺”之举的荀济、元谨、元大器等人都已经尽数被高澄丢进了大铁锅里烹杀。
李祖娥听到元善见被囚的消息传来时,当天晚上便腹痛如绞,而高洋此时远在邺城。
八日那晚,暴雨以催城之势而来。
高澄正在东柏堂的密室中和心腹陈元康、崔季舒、杨愔三人密谋受禅称帝的最后步骤。
他上午才又逼完元善见册封那高皇后的嫡长子,尚且年幼的元长仁为太子。
可是那不过是一个让元善见降低戒心后好屈从自己的幌子罢了。
如今事关机密,因此所有侍从都被他遣了出去,仅有王纮和纥奚舍乐两名侍卫在门口执勤。
四人沉浸其中,低声密语。
窗外元玉仪和端着食盒的兰京于廊下擦身而过。
城北双城内的高洋,望着窗外的暴雨听到侍从来报:“夫人要生了。”
李祖娥要生产的消息传到了高洋这边,也更早一步传到了本来身处军营的高湛耳里。
都说妇人生产最为凶险。
如今二哥又不在身边,若是出了意外…
如果再也见不到阿嫂…
高湛心里涌起恐惧,冒着暴雨,快马赶回高家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他顾不得换衣直冲李祖娥院内。稳婆都已入内,高湛浑身是水的冲进来,正撞见在外面焦急等候的绿鬟。
李祖娥痛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撕破着夜色。
“九公子?你怎会……”
绿鬟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来的人是高湛,高湛径直打断绿鬟的话:“阿嫂如何?”
“夫人…”绿鬟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夫人还在生,公子不必担心…妇人生产,都是比较…难熬的。”她顿了顿:“公子您…先去换身衣裳吧?”
高湛这才略微安心,这才点了点头前去换衣。
而邺城东柏堂内高澄已然沉浸在称帝后的快意里。
天空像被人泼了浓墨,远处高山皆隐于雨雾夜色之中,雷声伴着闪电伴着轰鸣,如利刃撕开夜幕,让一切暗色都无处遁形。
狂风裹着暴雨卷过院里的海棠花和石榴树,似乎要将它们都连根拔起,只见花叶狂飞,风雨撞得檐铃脆响。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殿下,膳食已备好。”兰京恭敬的声音伴着外面的风雨传来:“请殿下与诸位大人用膳。”
高澄此时正说到兴头上,骤然被打断,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记得这个声音,上次还被他让人狠狠抽过一顿鞭子的兰京。
看来还是打轻了,还敢来无端打扰自己!等商议完了再来收拾你。
高澄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耐烦开口:“滚!没看到本王在商议大事?!谁准你此时打扰?!滚下去!再敢靠近,本王打断你的狗腿!”
门外沉默了片刻,脚步声似乎远去。
高澄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对崔季舒等人道:“看见没?连这等卑贱的奴才都如此没有眼色。待本王登基,头一件事就是整顿宫禁,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清理干净!”
他想到了昨晚的梦,愈发厌恶:“尤其是这个兰京!昨日本王竟梦见这狗奴才持刀砍我!晦气!改日本王定要寻个由头宰了他!”
陈元康劝道:“殿下息怒,一介膳奴而已,何必污了您的手,大事要紧…”
话还未完,门已经被人撞开。
兰京正端着食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
闪电劈亮了半片天空,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如同鬼魅。
众人怔了一下,高澄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瞬间暴怒:“狗奴才!本王并未传膳,你又来做什么?!”
“来杀你。”
冷冰冰的三个字,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兰京抬起那双幽黑如深潭一般没有波动的眼眸,将手里的食盒砸向他们,快速抽出藏在下面的匕首,寒光一闪,兰京三两步扑身上前,径直朝着中间高澄的心口位置就狠狠刺了过去。
高澄到底武将出身,反应极快,他猛地侧身闪避,然而锋利的刀尖虽未刺中心脏,却深深扎入了他的大腿!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痛吼,高澄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被他视如蝼蚁,可以随意欺凌践踏的狗奴才,此时竟然敢行刺他!
高澄一边忍痛踉跄后退,试图拔出配剑,一边暴怒如狂狮,目眦欲裂地怒视着兰京:“狗奴才竟敢行刺!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
兰京脸上扯出一丝极冷的笑,而陈元康是高澄的首席谋士,此时立刻纵身上前,以身护住高澄,一边高呼,然而一介书生怎敌对方,兰京手起刀落,对他连捅数刀,鲜血溅了他满脸。
兰京此时满脸血迹,已如地狱修罗,崔季舒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由于熟知地形,早就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厕所里,哪里还顾得上高澄的死活。
杨愔反应极快,但也是惊惧万分,连鞋都来不及穿上,也顾不得自己形象,赤着双足,夺门而逃。
兰京的同伙阿改等人也持刀冲入,与闻声赶来的高澄少数侍卫缠斗在一起,瞬间血肉横飞。
高澄剧痛钻心,血染衣袍,眼睁睁看着陈元康便捅成肉泥仍然死死抱住兰京的双腿,看着崔季舒躲藏,杨愔逃跑,侍卫寡不敌众,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怕袭来。他捂住伤口,踉跄退到坐塌边上,试图钻入榻下躲避,一边颤抖着嘶吼:“快来人!快杀了这些狗奴才!”
兰京挣脱了垂死的陈元康,三两步冲到榻前,看着昔日那不可一世,如今身中数刀,只能狼狈钻入榻底,犹如丧家之犬般躲藏的东魏齐王,将他一把拖了出来!
高澄惊恐万状,绝望中竟在门口看见了元玉仪的身影,他眸里一亮,带着希翼喊道:“玉仪!救我!!”
元玉仪转过头来,那张素来娇柔妩媚的脸上此时却面无表情。
高澄的心被她的眼神一震,瞬间心痛如绞,元玉仪已经头也不回的走进大雨里,雨雾渐渐模糊了那个倾城身影,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亦没有一丝停留。
兰京的刀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高澄在剧痛中只听到兰京的低笑声:“她从来……都不叫元玉仪。”
高澄目光一直落在门口,看着元玉仪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里。
他想问为什么…
可是此时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元玉仪的背叛让他有种万箭穿心之感,比兰京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还要疼。
她不叫元玉仪…那她是谁?
敌国的探子…还是政敌的杀手?
兰京怎么知道她不叫元玉仪…
他们是一伙的。
高澄于剧痛中幡然醒悟,惨笑起来,鲜血不断从口鼻涌出。
高洋带兵匆匆赶来的时候,正撞见狼狈不堪、浑身湿透从密室里逃出来的杨愔。高洋一把抓住杨愔:“出什么事了?”
杨愔面无人色,指着东柏堂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丞相遇刺…是…是膳奴兰京!丞相…丞相他…”
他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绝望的摇头。
高洋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已经不见元玉仪的身影,他冷冷下令:“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留!”
暴雨倾盆而下,血腥味混着惨叫铺天盖地而来。
“子进……”
高澄此时坐在血泊里,只剩下了一口气,看见高洋的身影,眸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快杀了这些逆贼…”
兰京、阿改等人尽数被诛杀。
“救…救我。”
高澄话音刚落,高洋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高澄的心脏,温热的鲜血滚了他一手,溅在他们的脸上。
高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却只看到弟弟那张素来丑陋黝黑的脸上再无痴傻神态,有的只是汹涌的杀意和恨意,闪电劈亮他的脸,他的嘴角噙着冷冷的笑。
“这一刀,是臣弟给的你。”
往事迎面而来,数十年的羞辱打压化作此刻的锥心利刃,二十年的兄弟之情在此刻烟消云散。
“你…你!”
高澄怒视高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生命最后关头,给了他最后一击的,竟是他这个傻弟弟。
“没想到吧。”高洋竟笑了:“我不傻啊。”
他拔出匕首,再狠狠捅了一刀:“阿兄,这一刀,是替阿娥给的你。”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下手却残忍狠戾。
高澄闷哼一声,外面雷电轰鸣,洒在他们二人狰狞的面庞上。
两人身影交缠在一起,高洋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阿兄。”
“弟弟…送你上路。”
“那把龙椅…”
高洋的匕首在高澄心脏处狠狠搅了两下,方才拔出,顿时血涌如泉。
“臣弟替你坐。”
高洋的声音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人生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一般从高澄眼前飘过。
有幼时母亲娄昭君温柔的抚摸,有父亲高欢多年以来的严厉要求,有东魏天子元善见的怯懦隐忍,也有他最后的爆发痛斥。
有年幼的孩子,还有元玉仪…那双温柔妩媚的眼眸。
高欢的鞭子,元仲华的恭顺,李祖娥的泪眼,高湛的箭,一一在他眼前闪过。
高澄喉咙间发出嗬嗬两声:“可惜…”
可惜…
可惜自己的生命,竟会被一介膳奴和自己的亲兄弟终结。
而此时晋阳的李祖娥尖声惨叫声惊彻云霄,腹中孩子终于顺利坠地,婴孩的啼哭声瞬间响破苍穹,仿佛撕裂了邺城、晋阳的雨幕。
好好好,连更三章,瞬间把高澄送上路。
高澄领盒饭了…你们有没有舍不得[坏笑]
高洋的时代要来了,你们兴奋吗?[垂耳兔头]
元善见(前一秒拍掌):太好了!!嘻嘻
(后一秒看见凶神恶煞的高洋)不嘻嘻…他不是傻子吗…
另外你们猜猜,李祖娥这胎,是男是女?[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弑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