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岁被五花大绑在一把非常结实的椅子上，嘴巴里也被塞得满满，弄得唾液和声音都不得出口。
他的面前是一张四方桌，桌上规矩摆着四方的棋盘，黑子和白子被放在同一侧，也就是靠近自己的这一侧，由一只手轮流置于盘上。
路雀的另一只手甚至还怡然地端着本棋谱。
他已经这样下了很久的棋，瑜岁也不得不看了很久，可不管他的眼睛看向哪里，是睁还是闭，那些来自外面的声音都像是敲击巨石的海浪冲进他的脑袋。
那是人们惊恐之极的哭喊，是近似胡言乱语的叫嚷，因为太杂混在一起反而听不出是在叫些什么，但是不难想象。
不难想象这一院之隔的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屋窗大敞，给了那些声音更加便捷的传播渠道。瑜岁的身上被汗打湿，脸更是因气愤憋到通红，如果不是嘴里的布团，他的牙齿大概已经因过度用力而咬伤舌头。
为什么不看他！为什么不看他一眼？！
路雀平静的目光自棋盘和棋谱间来回，旁若无人。
“这可真是酷刑。你让他听着别人去死，不是比让他本人去死还折磨他？你们到底多大仇啊。”
随着一声，苏宅的下人乐呵呵跨过门槛。
瑜岁看了过去，那下人就如他初次来到苏宅一样，恭敬地向他问好。
“你怎么没换件新衣服？”路雀仿佛跟对方非常熟，眼皮都没抬，“不会也是在等我旁边这个吧？不行哦，我还没玩够。”
瑜岁兀地睁大了眼，看那下人忽然就陌生起来。
那下人围着他转了圈，猛地伸过头来，直直望着他的脸，细细品味他的五官，真如在鉴赏件美丽的衣裳。“我喜欢，等你玩够了就让给我吧。”
路雀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本打算将他献给珠玛夫人。”
那下人认同地点头，“是应该，不过珠玛已经有歌姬了。”
“是吗？歌姬虽然独一无二，但这位听说是玄天宗的阁主大人呢。”
瑜岁红着眼，无用的挣扎后不止眼内发红，连鼻头也是红红的。可惜，路雀还是没往他这看上一眼。
下人由瑜岁身后转到路雀身后，随手抽出路雀端着的棋谱，看似随意实则细致地翻看一番，又嫌无聊般地甩在桌上。“歌姬本就是为夫人量身订做的。”
棋谱上多了一道血痕，那是由下人的指尖无意蹭上去的。他甩着手一步三摇地出去，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门前。
路雀继续摆弄他的棋盘，好像没人来过。
瑜岁将椅子晃得杠铛杠铛，路雀也不嫌他吵，抄着棋子落定，饶有兴致地问，“你猜这叶城，有多少鬼？又有多少人？”
“你猜这叶城，有多少人将变成鬼？”
“你猜那些没有被鬼选中的人，下场会如何？”
路雀落下最后一颗子，忽地转过头来，指尖有些玄妙地指向院外，“听，砰！砰！听到了吗？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幸亏落叶足够厚，不然肯定会摔烂的吧？那些人。”
“唔唔！！”
路雀大笑起来，“放心吧，你不会成为被挂在树上的那个，只会作为被穿在身上的漂亮衣裳，展示给你的同门们。好了，接下来该我猜了，”他以指尖点着下巴，做作地思考，“你到底为什么没走呢？恐怕……不会是因为我吧？”
“难道说，是担心我吗？被护卫队抓了，会遇到什么事呢？担心的不得了，是吗？是吗？”
他当然不等瑜岁回答，瑜岁也无法回答，他看着路雀歇斯底里地捂着额头大笑起来，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凄凄厉厉的雨水和那“砰砰”的间隔声中，路雀的笑肆意而沙哑，震得他心脏疼的不得了。
瑜岁错觉着，自己不会就要这么死掉吧，被气死可太丢脸了。
“你真是个笨蛋。”冰冷冷的声音。
路雀已经站起身，垂眼睨他，“笨蛋是不怕冷的，对吗？”
很快，瑜岁知道了他这话的意思。
路雀在将他气得险些吐血后舒舒服服地上床睡觉了，而他被摆成正对四方桌，背对床的方向，他的面前是大敞的门窗，冷风和夜雨，还有那些狂欢一样不绝的惨叫在有限的门框外轮番上演。
瑜岁的眼早就酸了，又酸又疼，他也不知自己做给谁看，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甚至不愿意眨上一下。
他怕眨一下眼，委屈就要压过心头的愤怒。
他觉得自己呆坐了一宿，但天完全没有要亮的迹象。瑜岁像个与椅子融为一体的雕塑，连呼吸都变浅了，无神地数着棋盘上的棋子放空。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不会下棋也该有个限度，这根本已经超出“不会”的范畴了。
好笑，但因为嘴巴被堵得严实，也做不出笑的表情，只能木着张脸在心中吐槽路雀的棋艺。
四四方方的棋盘上几乎被黑子占满，那些黑子被摆成一条条竖线，又在某处延伸出一条横线，总之横平竖直，密密麻麻，只留有少量空隙。在那些空隙处，瑜岁找到了他们进村的路，找到了路雀吃桂花糕的那条路，还有他们打斗过的小巷子。
路雀果然就像生长在叶城的老鼠，熟悉这里的每条路。
全是鬼吗？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子将空隙挤压到令人窒息的狭窄。
叶城里，竟然全都是恶鬼吗？
他又有点想哭了，因为被堵着嘴，当然也做不出哭的表情，他的目光锁定棋盘中唯两颗白子，其中一颗被层层的黑子包围得密不透风，光是看上一眼，瑜岁都觉得一阵的恶心。白子所在的位置就是当下他们的所在，苏宅。
另一颗，在棋盘边角处。
天亮后，路雀扫了眼被翻倒在地的棋盘和空空的椅子，怒气冲冲找到苏宅下人，揪着他的脖子索要瑜岁，断定是在自己睡着时，贪婪的恶鬼抢走了他的乐趣。
*
一抹漆黑人影趁夜来到城主居所。
瑜岁冒着极大风险来到这里，然而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要来做什么。他裹着路雀那件黑油衣披风，将自己隐在房后。
这一路他尝试了下，恶鬼对人的气息似乎并不敏锐，他们是靠对同类气息的辨识来区分人类的，加之玄天真气的辅助，他得以一直没被发现。
但是，恶鬼却又对路雀的一切了如指掌。
暗叹口气，他又往阴影中隐了隐，有人过来了。
来人边走边说话，那声音很熟悉。借着月光瑜岁认出，来的不正是他之前遇到的客栈小厮和小贩，当然那小厮现在已经换了副面孔。
两人走得很快，小厮不知为何平地脚一扭跌倒，为此引来小贩的嘲笑。
“笑什么笑，快过来扶我一把！”小厮不满。
“都是你自做自受，谁叫你非要跟我抢这丽水人？现在正是需要咱们出力的时候，你又不适应这新换的衣服，路都走不好，让珠玛夫人看见等着被罚吧！夫人明明交待过，等丰收节后才能换新衣服。”
“真是风凉话，你怎么不说是你非要跟我抢？”小厮凭自己爬了起来，抖抖腿不耐道，“真是看走了眼，这丽水人瞧着皮相好，右腿却是自小落下过病根，使不上力。”
“行了快点吧，夫人让城主赶快过去桂树那呢！果实的数量应该够了。”
“一会传话时你可挡着点我，别让城主看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着急着替珠玛传话，瑜岁消化着他们之前对话，“果实”指的应该是那些被挂在树上的人，这会不知又多了多少无辜人被当作装饰品悬挂在枝杈上，他们说“数量够了”又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在书阁的角落翻出过一本书，其中写到“当特定力量越过某道界线时，空间会产生扭曲，制造出一个独立的空间”。玄天宗所在的玄天境域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充盈着玄天真气，玄天境域有其独特的隔绝屏障，不同于其他地区可以随意往来，没必要玄天境域的人也不会离开居所，这样百年下来，与外面人就产生了隔阂。
曾经他到过的雪山村落也是这样，那是由大山的灵气汇集而产生出的半真半假的幻境。
叶城如今亦是差别不大，只不过当下叶城周围结界是人为造成——恶鬼以大量枉死之人的躯体血液污染了神树，破坏了叶城本来气场，瞬间扭转向另一个极端使整个城镇被孤立于白泽境域之外。
但明显这还不算完，他们还在增加人的数量，直到现在才算是“够了”。
瑜岁悄无声息跟上那两人，他们去到的是城主的会客厅。厅室里灯火通明，外面还有护卫队的人看守，他没敢太上前。
得益于超凡的耳力，以及那厅室内不同一般的嘈杂，瑜岁能大概算出在那间屋子的人数庞大，更能从他们的叫嚷中知道他们都是从各地来到叶城做生意的人。
恶鬼将部分外来人保护了起来？这怎么想都不太合理。瑜岁正在思索，就见耶得赞跟着那两人出来，还不忘大声嘱咐护卫队，“你们在这里保护好叶城的客人，灾祸平息前不得让他们伤到半分！”他这明显是说给屋里人听的。
果然，嘈杂的人声平息了，换成了窃窃私语，瑜岁就听不太真了。
屋里那些来客看来自丰收节的变故后就被聚在这间屋“保护”起来，并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
耶得赞带着人走了，那几个披着护卫队外皮的恶鬼也很松懈，毕竟他们自己清楚没人能从叶城出去，而在这城里他们是无敌的，有什么可戒备？
瑜岁又靠近些，试图从那些人的闲聊中刺探他们的目的，可惜并没什么收获，倒是偶然知道了安菲菲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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