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为了一个修仙者，住在一座盘踞在高空的山上。
他的小屋坐落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那里温度很低，一年四季都在下雪，几乎没有人来访。
他的院子里有几棵松树，上面住着他的邻居松鼠一家，那是他师尊送给他的礼物。因为有师尊的灵力加持，它们得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师尊总是手把手地教他识字、练剑，偶尔还会从储物袋里掏出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给他。
师尊有时会跟他讲他年轻时的游历经历，讲海阔天空的外界，讲他意气相投的朋友，讲惊心动魄的诡计。然后等每一个故事讲完，师尊又会施法让他忘记那些鲜活的过往。
十五岁那年，师尊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他。
师尊说：“外面的世界很不错，有机会你该去看看。”
那时他抄写着清心咒，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他不带他去看看。师尊却告诉他，囚徒是无法离开山门的。
好吧，你不下山我也不下山。越涯这样想到。
后来他长大了，就很少见到师尊了。
他们之间变得生疏很多，或许在雪地里长大的人的情感也更为淡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有一次，他发现师尊的两鬓沾染了白色，而记忆中印象深刻深刻的面容也退了色。
他突然记不清楚师尊的脸了，他慌张地对着那张面孔猛瞧，却怎么也看不清。
师尊这时似乎是被他看得不耐烦了，兀自背过身去。越涯只好急切地伸手去拉住对方，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越衡的脸。
“师尊——”
越涯从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几乎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醒了？”映苍先前一直趴在床边的桌上浅眠，他额头上的红痕隐约可见。
这时越涯才注意到他的床边还个绿眼睛的家伙。
“沈梦得？”越涯的声音很干涩，他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映苍“嗯”了一声，把提前准备好的水递给他。
越涯接过水，他的脑子依旧乱糟糟的。
“别乱动。”映苍说。他从地上装了冷水的盆里取出一块帕子，拧干，动作轻柔地用它擦了擦越涯脸上、脖子上发的汗，小心地避开了烧伤的地方。
“我的脸……”越涯发觉自己左半边脸一片疼痛，那是他砸破酒缸纵火时被断裂的房梁弄出来的伤。
“大夫说了，短时间内都不会好了。”映苍一边动作一边说，“何止是脸，浑身都是烧伤，下次可别做这种事了。”
映苍尝试过用操控梦境的方式来治愈越涯，但从上次与人面蝴蝶交谈后，他就发现了他的这种能力变弱了，从本来的“言出法随”，变成一个要求念上好几遍都不一定有效，想来是人面蝴蝶防着他。
“你刚刚说了梦话。”映苍说，“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出于人类对安全感的追求，越涯本不应该对沈梦得说实话的。但是基于他对沈梦得有很高的好感，加上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还是说了。
“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上天入地的修仙者，还有一个不那么亲近的师父，他的形象竟然和我父亲一样。或许在我眼里，他就是那种无欲无求的仙人的形象？”越涯说，“挺可笑的不是？神鬼妖仙的传说多得是，可谁也没见过，想来是我睡糊涂了。”
知道真的有神明存在的真·妖修映苍可疑地沉默了，然后，他干巴巴地说：“哦，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守在门外的侍女隐约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问伤者需不需要用膳。
“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你想必也饿了。”映苍叫侍女进来布菜。
菜早已备好，冷了就热，只等着越涯醒来。菜品丰富却十分清淡，其中还掺杂了一些滋补身体的药膳。
席间相当安静，显得碗筷磕碰的声音都大了许多。可能是如今的越涯自认为和沈梦得并不熟悉的原因，他显得有些拘谨。
映苍已经发现梦里的自己不会真正的有饥饿这种体验，加之梦中的食物没有味道，吃来有种在吃死人贡品的不适感，所以他只是动动筷子意思意思，大多数时候都在饶有兴致地看越涯吃饭。
越涯这吃辟谷丹长大的家伙虽然看什么都新奇，但之前他吃东西却一直是只是尝个味道，并不贪多，而如今认为自己是“凡人”的他饭量终于“正常”了些。
看着越涯吃的差不多了，映苍才说：“你‘父亲’的遗体，能找到的我都给回来了，因为你还没有醒来，所以他还没有下葬。你有什么想法吗？”
越涯沉默片刻后说：“烧了吧。”
映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假设我能够信任你。”越涯深深地看了映苍一眼，基于对眼前这人的好感以及对方救了他的命的事实说到。
“当然。”映苍说。
“那个村子，安逸村，里面有许多吃人的疯子。这原本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但是”，越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村长吃了他之后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了，还是彻底烧掉吧。”
“吃人？”映苍问，“能仔细说说么？”
越涯忍着恶心说：“我只在那待了两天，也不是很清楚。这个村子都是些暴民，他们把一些人抓起来剥了皮做衣服，再把人架在火上熏考，吃他们的肉，而那些失去了皮、被做成‘腊肉’的人竟然还活着。”
映苍听了有种呕吐的冲动。
“我怀疑这和他们的信仰有关。”越涯说，“在许多年前，村长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座神像，之后他们就供奉了那个被称作狄山君的邪神，越衡，也就是我父亲，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带着我搬出了村子。”
“那个村长在村子里相当于是狄山君的代言人，总是做一些令人作呕的仪式。他们似乎也对我父亲做了这种事，所以村长吃掉他之后就年轻了几十岁……”
越涯说到这部分的时候有些勉强了，就说起了别的：“那做被村长带回来的神像给我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那或许是问题的源头。我在杀了那些村民后，也回到过那座狄山君庙，想放把火把那也烧了。”
“但是——那火竟然点不起来，最多只是把墙皮燎黑。”越涯说，“我又进去想把那神像砸了，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映苍说：“我也进不去，里面的那个家伙，狄山，他说明年那个时候他才会再次出现。”
越涯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映苍看出越涯精力不济，也不勉强他继续和他交谈，干脆地告辞了。
映苍走后，越涯虽然有些睡意，却没能真的睡着。
被做成“腊肉”的不信者，吃人的村民，面目可憎的神像，返老还童的村长还有越衡残缺的头颅……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起了茧子的手，想起越衡过去是如何教他握剑的，想起那一篇篇的剑法招式，想起实战后他们坐在溪流边，越衡告诉他哪些野果不能吃、哪些虫蛇有毒。
他想起自己平日里其实也不是那么关注越衡的情况，自责那天发现了那块腊肉却没有处理掉 。
在漫长的静默里，越涯抿着嘴，擦掉了一直打转在眼眶里，却没流下来的泪水。
如果那天他们没有选择回到村子，如果他那天跟着越衡去了村长家，如果没有狄山君和那些狂信徒，他们会一直平平凡凡地生活着，过着乏味但平和的日子，直到生死的边界将他们隔开，然后他再重复那种麻木的生活。
他忍不住回忆起刚刚溜走的梦境，如果越衡真的是那个住在高天之上的修仙者就好了，至少不会这样惨烈而无声无息地失去性命。
可“神”展现了祂的伟力，只有死亡降临了大地，从诸多虚幻中卷走了一片残缺的真实。
在身心俱疲中，越涯终于再一次进入了睡眠。
他又回到了那片深海，那里也发生了些变化，越衡原本待的地方空空如也，而那些被他杀死的村民也消失了。
越涯压抑地咳嗽了几声，他的嗓子仍然不是很舒服，可能是之前在火场里吸入了过多的烟雾，又在床上躺了几天影响了喉咙的经历影响了他，以至于梦里依旧觉得嗓子不适。
脚下的阴影鼓动着，越涯定睛一看，发现是一群蝴蝶自由自在地相互追逐着，然后它们突然焦躁地攻击着彼此，弱小的蝴蝶被吃掉。
是之前他在梦里引他去海底的庙宇的那种蝴蝶。说到庙宇，那次做梦他还惦记着第二天要去探查狄山君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想到此处，越涯不禁有了些疑惑。这片海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连续梦境，还是真的存在这么个地方？
蝴蝶们的自相残杀结束了，现在仅存了几只变得比成年人还高大。
它们缓缓游向越涯，亲昵地绕着越涯打转，越涯在它们色彩斑斓的翅膀上看到了许多人脸般的图案。
他仔细看过去，发现那的确是人脸，上面的人他正好都见过，那正是死去的村民们的脸。
似乎是被越涯的注视吸引了注意力，那些“脸”也微笑着回以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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