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前]
鹤见瑛的脸上挂着和白日如出一辙的微笑。主要体现在：无害、虚弱、仿佛精神问题折磨了她许久，以至于神情恍惚。
木户岩央喜气洋洋地跨入旅店。鹤见瑛没等木户打招呼，就一把将人拽进了房间。她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急迫的心情，要不是木户岩央尚且对自己的外貌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搞不好也会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夹杂着一些罗曼蒂克情愫。
“木户医生，请坐。”鹤见瑛把椅子拉到前面，一个背对着门的位置。
木户脸上的狐疑还没完全收回去，带着点古怪的探究看向鹤见瑛，忽然开始琢磨这个漂亮女人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怪癖吧……
这屋子不大，但意外显得很空旷，从房间的窗户能直接望见后面连绵的山林。松林在风中微微晃动，它想起隐匿其中的那座破败神社，和今天上午突兀与自己断开了联系的分体，脸色便淡去了几分热切。再往边上一挪，猝然对上鹤见瑛那双绿得好像松针的双眼，心下一跳，一条多年前听说过的，千万不要和*绿眼睛的通灵师扯上关系*的小道消息，不知怎么的从它脑袋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但赤座有纪明明只是个被抑郁和焦虑折磨出精神问题的可怜女人。
木户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她又不是通灵师。
[5分钟前]
她就是个通灵师！她居然就是通灵师！
木户忍耐住了自己逐渐扭曲的神色，但无法控制住自己正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它的本能在感应到鹤见瑛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灵力时开始动摇。
罗刹从来没有恐惧过人类，那是存在于它们食谱中的生物。哪有猎人会去恐惧猎物的？
但这种情绪就是真实地出现了，不得不说，本能总是比思考要更快一步。
在过去-很久远之前，在那个人们还习惯求神拜佛，习惯杀戮与献祭的时代，它们从来都用不上脑子，只要记得饿了就去找东西吃，遇到打不过的就跑远点，换个新的猎场。到哪儿都是吃自助餐，对它们来说都没多大差别。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现代之后，人类终于开始摸索到了一点神秘学的门道，他们开始遵循赫尔墨斯的教义，开始讨论时间旅行和宇宙穿越，试图用炼金术转化物质和精神来求取永生——顺带一提，它现在就是靠这种说法，为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所继承的那间心理相谈室忽悠来投资的，总有人想要永生不是吗？最近由投资方派来的几个人，似乎是想了解它在*永生*这方面的研究进展。它虽然不懂炼金术的那套，但它是永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只要被它吞下，成为它身体的某一部分，又何尝不是一种永生呢？真希望让那几个人也试试催眠啊（如果它能活下来的话）。
只是此刻，它或许需要抛弃现代社会的思想，转而用回自己千年前，不用过脑的那套趋利避害本能——
换家自助餐厅吃饭吧。
这边的咬不动啊。
鹤见瑛向它走过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是碾压着它的心脏，和神经高度紧张的大脑。
“不好意思，我的准头不太好，刚刚好像扎歪了，如果不想太痛，我劝你还是别乱动了。”鹤见瑛手中拿着树枝，“毕竟这是别人的店，我不希望清理工作太难做。”
罗刹想要舍弃这具身体跑，但周围满是梵文，它现在总算知道鹤见瑛为何要这么快把它推进房间，因为这房间外的墙壁上画满了庄严佛像，金身梵天。
“我知道、你…你是谁了！”它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尖叫起来。
这张脸本来就算不上有多好看，现在更是变得青面獠牙，干瘦的肌肤紧巴在它的脸骨上，突出了骷髅的轮廓，不似人类的异变使得它如同一具新鲜出炉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那个传言里的绿眼睛的通灵师！
Jackpot！连这种万里挑一的狗屎运也能被它遇到！早知道就不吃自助餐了！
[现在]
“绿眼睛的通灵师，那个能够-能够听到无言之言的女人……”
它的本体由一团不规则的黑色雾气组成，仿佛稻田里成群结队过境的蝗虫，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人类的躯壳，像个能够被具现化的丑陋驾驶员一般操控着这具身体。
显而易见，纯粹的破坏躯壳并不会影响到它给身体下达的指令，以至于它左臂被鹤见拽开的脱臼看上去似乎也还不那么明显。只要它想，就是缺一条腿也能行动，只是站在它面前的这个棕色长发的女人身上裹挟着一种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危险。让它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己忽然变成了投入大海的一块石头的错觉。
它的身体似乎越沉越深，直到再无声息，这种无法被估量的恐惧使得它浑身发抖。
罗刹鬼不断地往后退，直到退至房间的大门处。它的后背紧贴着木门，紧绷着打算要逃离这栋温泉旅店，但那相触的位置涌过一片金色光芒，有一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浑厚钟响在它的耳畔回荡着。房间四角约有几束光线突兀地亮起，罗刹鬼只觉得自己的灵体发热，像是有火焰正在脚下熊熊燃烧，梵文的诵经声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落在它的身旁。
这房间变成了一间由梵文佛经铸就的牢笼。
它几乎要跪地了，却咬着牙强忍着不弯曲膝盖。
“那些家伙找了你很久……哈，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没想到居然会有碰上你的一天。”
罗刹试图咧开嘴笑，只是笑容狰狞而虚弱，给用于*威胁*的话语添上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
恶鬼们从不畏惧死亡。它们从死亡里诞生，不会因为任何生命的消逝而害怕。它们只是非常纯粹地讨厌饿肚子和失败。
就比如此时此刻，它饿着肚子，而且，显然-毫无疑问地-计划失败。
“这都不用你告诉我。”鹤见瑛冷笑，那支被削尖了的菩提树枝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向它胸口冲过来。
罗刹只觉得那瞬间在自己的视角里被忽然抻得冗长，像是它曾看到过的几部人类电视剧里的慢放画面。那根树枝的尖头泛着清晰的木纹，划破空气时像是一发不可阻挡的子弹，它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在这种无声的威压下微微颤抖。诵经声通过耳朵径直往它的脑袋里钻进去。而向它掷出树枝的女人，有一双翠色的眼睛。
它听过那个传说：拥有绿色双眼的通灵师，她杀死自己的双亲，只为换取无尽的神力，大地女神盖亚回应了她的请求，于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再无阻拦。
噗——
细微的声响，仿佛穿透了一张薄薄的纸。它的——它找寻到的这具身体的——心脏被贯穿，内里的黑雾惊叫着散开，但又碍于躯壳的限制范围，因此皮囊怪异地鼓起又瘪下，好像其中发生了一起小型的连环爆炸。从它胸膛的位置开始燃烧，直到这具身体变成一片尘灰。
“它们很快会找到你的……”罗刹的声音像是叹息，幽幽地落下。
[鹤见瑛入镜，白滨海岸，晴天]
“谣言就是这样诞生的。我从来-从来没有澄清过的原因是根本不会有人类会相信这种说法！人们只会觉得鼓吹这种说法的人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在宣扬邪教。亦或者两者兼有。”
鹤见瑛露出了气恼的神色，“我没有任何义务向那群非自然生物证明什么。更何况，你们难道有发声的渠道吗？那是一群野兽，而野兽通常只学习如何茹毛饮血，没有公共代言人之类的角色，也从不设置任何政府机构。”
画外音：不是有地狱吗？《神曲》里说那儿甚至还分了九层呢。
鹤见瑛不可思议地瞥了眼，“你指望我下地狱吗？还要下九层？”
“我没有——”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依靠凝视着翻涌的海平面来控制情绪：“我没有向它们证明这件事真伪的义务，也不介意它们自愿找上门，就为了所谓的*创世*神的力量，当初那件事根本就没有它们想得那么复杂、那么-宏大！”
[镜头切换，黑底白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弹出，*打字机音效*]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距今约7300天前]
鹤见瑛在她7岁的时候遭遇到了人生中最为惨痛的——这也将是她未来人生二十年里体验过的最为痛苦的一件——事情，双亲去世。
起因是有人抢劫银行，鹤见银行。而当时正好在银行本部的鹤见夫妇为防止抢劫犯伤害客户而试图阻止，结果双双遇害身亡。
那天是她的生日，双亲从东京赶回京都为她庆生，顺路在银行本部处理一些事务。
7岁的小女孩儿不该遭遇这些。即使她从小就能见到亡者，死亡明明从未离开过她的身旁，但只有这一次，居然近在咫尺。她的姐姐怨恨地瞪着她，再也没有拉起过她的手，也再没有温声细语地同她讲话。要知道，从前在外人看来，鹤见家的二女儿性格古怪，偶尔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常常对着空气自说自话，只有鹤见明无论她怎么样，都会坚定地牵住她的手，对其它人自满道：这是我妹妹，很可爱吧！
鹤见瑛本来不该知道的，因为祖母瞒住了这个消息。但是幽灵们告诉了她这件事。
事到如今，鹤见也并不觉得那是出于好意，尽管随着时间的变化，她已经快要忘却那几只幽灵的模样了，但依旧记得那些浅灰色的，闪烁着恶意的眼睛。
她家很有钱。加十分。
她父母双亡。加十分。
她能够通灵。加二十分。
她有一具对附身没有任何排异反应的身体。加六十分！
这些理由足够幽灵们盘算着把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7岁小女孩踢出这具身体之外了。
所以，理所当然，鹤见瑛在它们的怂恿下悄悄溜进了警局的停尸房，找到了标着她父母名字的尸袋。
她还记得那些幽灵们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她拉开那个塑料拉链，记得停尸房里难闻的气息，和冰冷惨白的光线从头顶上方照下来，记得自己将一盒工具箱推过来用来垫脚，记得自己颤抖着手指扒在停尸床边。那些幽灵们围绕在她身边，像是一群正在吸食能量的怪物，低声说‘好悲惨……’，‘他们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害死了他们……’
于是意外在母亲黯淡的绿色眼睛里发生。鹤见瑛没有站稳，从工具箱上直直地向后摔下去，后脑着地，或许伴随轻微脑震荡，她的视野骤然陷入黑暗。
幽灵们如同见到了饲料的鱼群，争先恐后地涌到她的身上，争夺这具身体的使用权。
冰冷几乎吞没了她所有的感知，疼痛在内啡肽和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变得麻木。她只觉得自己开始下坠，坠入地面，再继续不停地往更深处下坠，好像被埋进泥土之中。
灵能力者的潜能或许会在某个危机的瞬间爆发出来，鹤见瑛的灵能力在她陷入昏迷时，以自身为原点，向周围扩散出去，所有含有灵力的事物在那瞬间都被笼罩在了她的范围之内，她听见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
死亡或是新生。
那种体验过分美妙，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她的指尖，能够被当作是黑白键按下，弹奏出她想听的任何音乐。鹤见瑛差点沉溺其中，直到她听见一个女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或许是她的母亲。
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开始回升。等到她在那片混沌之中醒过来时，已经是在三天之后了。
据说，例行检查的巡警在停尸房发现了鹤见瑛昏过去的身体，她被送进ICU抢救——但她其实只被诊断出轻微脑震荡和短时间的低温失衡——醒来之后，那些总是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边的幽灵一个都没有了。
唯一一位和她相处还算友好，常常停留在他们家花园秋千边的幽灵（他是前任房主家早夭的小孩）在离开前告诉她，就在她去停尸房的那天夜晚，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净化了许多恶念，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地女神盖亚，在天上向凡间灌注生命泉水，给予一切生物以希望和福祉。
但那里面有你的气息。幽灵怯怯地盯着鹤见瑛，躲在了秋千的后面，小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我不知道。鹤见瑛摇摇头，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只是觉得很饿。很累。也很难过。
那幽灵男孩小心地又往后缩了缩，不像是相信她所说的话。在那之后，它也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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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Yama no Kami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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