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五年级开始，沈青阳频繁地被送去医院，但其实不需要去医院的伤口并不代表不痛，沈青阳一开始还会哭天喊地，锁上房间的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后来也就只能默默接受那些即将到来的疼痛。
沈青阳还是第一次送她爸来医院，准确的说，是送她爸的尸体去医院，那副因为泡水变得肿胀变形的身体在凌晨两点打捞上来时，已经面目全非，沈青阳觉得任何一个坚信唯物主义的人，都不会觉得那个仿佛一条死鱼的尸体还算个人，当时江婉秋试图蒙住她的眼睛，沈青阳觉得有点好笑，她比江婉秋还大两岁，医院那些事，她也没少看。
冬天的夜里冷得过分，江婉秋把外套脱了给岸边瑟瑟发抖的沈青阳，沈青阳说她不冷，她身体抖，只是本能反应，于是外套被她递给了发懵的妈妈，江婉秋不说话，局促地牵着沈青阳的手，而此时的沈青阳，脑海里正在想明天中午吃什么，她想到高中学校那条路上有一家不错的饭店，但当她看到救护人员把那副肥大的尸体往担架上抬时，沈青阳的脑子迟钝地反应半天，想起来，哦，爸爸死了，明天不能去饭店吃饭。
“你会害怕吗？”沈青阳淡淡地问。
江婉秋摇头，然后反问。
“你会害怕吗？”
沈青阳也摇头。
两人跟着救护车去医院，关车门前，沈青阳看到妈妈被警察搀扶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车门关上前向前踉跄一步，如果不是被人扶着，一定要摔倒。
然后沈青阳毫无意外地领到了一份死亡通知书，写完还是没有真实感，像在做梦，这种恍惚感，一直延续到沈青阳的爷爷到医院门口来，沈青阳很少很少见到自己的爷爷，大概是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和自己的儿子关系极其僵硬，带走江婉秋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那个老头走到医院大门口灯光下时，沈青阳明显能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带了力气，这个头发全白的老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像钉子一样从她身上扎过，然后他平静地说。
“怎么样？”
“当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你去认一下尸体吧，我和姐姐就回去了，外面冷。”
江婉秋依旧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拉着沈青阳就走，就算沈青阳恨她爸，也说不出这么恐怖的话来，尤其是当面前还站着她名义上的爷爷，但那老头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和江婉秋说起那个死掉的人，就像是在谈论明天中午吃什么一样自然又随意，对江婉秋的突然离去，也不作表示，沈青阳脑子懵懵的，踉跄几步，被江婉秋抱着摔进柔软的车里。
车没开往家里，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店，江婉秋去洗澡的时候，沈青阳就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看，她觉得灯光刺眼，便关了灯发呆，这家酒店挨着江边，热闹的烟花表演已经散场，但附近仍有很多买烟花放的居民，烟花一声接一声的响，沈青阳觉得很漂亮，难怪她爸会挑这个时间跳江。
这是多么一个热闹，盛大，喧闹不息的夜晚啊。
沈青阳看得入迷，以至于洗完澡的江婉秋走到她身后时，她都没有听到，江婉秋静静看着沈青阳低垂的眉眼，犹豫许久，开口问。
“你会难过吗？”
沈青阳慢慢地回头，窗外的烟花照亮了江婉秋的面容，沈青阳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
“我总还觉得他活着。”
沈青阳看着黑暗中江婉秋被烟花照亮的侧脸，自嘲地说。
“我真的以为他在改变，去拍全家福，去看烟花，像一个家庭一样过节。”
沈青阳笑出声。
“所以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毫无愧疚吗？”
“我……”
江婉秋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双手局促到不知道是放在床上好，还是放在腿上好，在空中有点古怪地挥舞了两下，沈青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抓着江婉秋无处安放的手放在怀里。
江婉秋突然这么礼貌，沈青阳还真不习惯了。
“我目前还不难过，你不要扭扭捏捏的，好怪。”
“那以后呢？”
江婉秋执着地问，沈青阳垂下头，握着江婉秋温暖的手，关于她爸的事，脑海里是空空如也，但在这个时刻，她却莫名想到了江婉秋说爱她时的语气，轻得像放什么易碎品一般，可她不是易碎品，她本来就是一摊玻璃渣，被江婉秋捧着只会刺伤她。
于是沈青阳抬起头，望着江婉秋的眼睛问。
“你爱我吗？”
“我很爱很爱你。”
同样的回答了又听了一遍，沈青阳依旧觉得心里空洞得可怕，她展开两只胳膊，对着江婉秋说。
“你抱抱我。”
沈青阳看着江婉秋愣了一下，而后那人带着浴室里潮湿的，馨香的温暖包裹住自己，沈青阳试图把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可她觉得江婉秋在收着力气，好似在害怕弄疼她，沈青阳把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搂住江婉秋的脖子。
烟花一不响，沈青阳就能听到江婉秋的心跳声，于是她小声地靠在她的耳边问。
“你想亲我吗？”
她听到她克制地说想，沈青阳就捧着江婉秋的脸，学着她亲自己时的样子，对着那张因为惊讶微张的唇亲上去，沈青阳不太会伸舌头，舌尖在江婉秋的唇边打转，可是江婉秋却在这个时候推开了她，沈青阳平静地看着江婉秋，面上稍微带了些被打断的愠色。
江婉秋问。
“你爱我吗？”
房间沉默了一会。
沈青阳说不知道，而后笑了，又说。
“不爱……我不爱你。”
2
第二天中午，还没睡醒的沈青阳接到小花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开开心心和她说新年快乐，配合着嘈杂的小孩子的笑声和烟花噼里啪啦的响声，沈青阳的脑海里自动放出一副快乐的画面，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扶着墙坐起来，打着哈欠走到窗台边趴着。
沈青阳一边接电话，一边在房间里找江婉秋，因为没有找到江婉秋，沈青阳心不在焉的。
“我们明天去哪玩，我给你买了条新围巾，一定很适合你。”
电话那头的小花把那条红色的围巾拍了照，正要先发给沈青阳看看，却听到沈青阳说自己今年不在A城过年。
“我回家了。”
沈青阳和小花说，然后给江婉秋发消息问她去哪里了，打了又删掉，删了又重新打，神游天外的沈青阳在小花扯着嗓子喊她名字第三遍时才回过神。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咱们仨好久没见，聚个餐玩。”
“什么时候回来……”沈青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爸爸葬礼的事情都交给爷爷负责，她去不去都无所谓，无非是在少得可怜的亲戚面前落个坏名声，但她常年在A城，骂她的话，她也听不到，沈青阳听到房间的门响了一下，江婉秋拎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进来，外面风大，江婉秋带了一身寒气回来，沈青阳一靠近就被冰到，她挂了电话，把手机上没有问出来的问题问了出来，尽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你去哪里了？”
“买早点。”
按理来说，她们应该考虑吃午饭的事情，沈青阳还是没什么胃口，一直想着高中学校那家饭店吃饭，中午没法去的话，那就晚上去，沈青阳默默咀嚼着包子，江婉秋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卸下围巾说。
“你爸的葬礼，去吗？”
沈青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江婉秋。
“你会难过吗？”
“完全不会。”
“也是。”
毕竟江婉秋从小就跟着爷爷生活，于是沈青阳换了个问题。
“如果爷爷去世，你会难过吗？”
江婉秋还是摇头。
“他对你不好吗？”
“一般。”
沈青阳咽下嘴里的饭，又问。
“如果我死掉了，你……”沈青阳话没说完，看见江婉秋的瞳孔猛缩，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因为动作太大，那杯热水也被掀翻，但没有人被烫倒，江婉秋一边擦水一边认真的说。
“你不用考虑这种事情，没有如果。”
“那你会伤心吗，假设就是发生了。”
“也没有假设。”
“就是有这种可能。”
“就是没有。”
沈青阳撇嘴，不想和江婉秋谈论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了，掀翻的热水被擦干净，江婉秋重新倒了一杯，眼睛亮亮地望着沈青阳。
“我会比你先死。”
沈青阳顿了一下，气笑了。
“我们为什么就非得死来死去的。”
就好像又回到她俩站路边要碰瓷人家大马路的那天早上。
“那你就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
江婉秋一这么说，沈青阳就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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