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信戛然而止,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极地犬号在荷兰港靠岸不能过一晚上,补货得抓紧,等水手们清点完蟹笼、检修吊机,咱们也该拔锚离开了。我们船只这个季度的配额并没有完成,一百五十万美元配额的红帝王蟹,才打上来一半不到。
其实,说到帝王蟹,它们是泛滥成灾的角色。它们在深海里没有天敌,数量一度激增。人类的捕捞到成为了抑制的手段。而后又因为人类的过度补捞,导致了种群崩溃,不得不出台法律限制,设立配额制度。
极地犬这个季度红帝王蟹的配额,大约在一百一十吨左右。等到这个品种捕捞结束之后,极地犬号就会继续向北,捕捞剩下十六吨蓝帝王蟹的配额。
Unisea Market,这是荷兰港周边的一个较为知名的市场,这是我们昨晚上去的地方。市场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地方,摊位上大多是简单的食材和日常用品。新鲜的海产、罐装的汤、修补渔网的小工具、厚重的工作手套,全是为这片海服务的东西。
要买的东西有很多,是一队人在海上十四天的口粮。菜得挑耐放的,土豆、胡萝卜、洋葱是主力,卷心菜也要,剥了最外面那层蔫叶子,里头的心还能撑个十天半个月。偶尔能碰上从南边西雅图小批量运来的番茄、青椒,但价钱贵上不少,达娜皱着眉头看了眼清单,果断绕了过去。
补货清单一项项划去,车里堆满了菜根和面粉。我很佩服达娜,她砍价的功力,比我剥虾还顺滑。她挡在前头,我乐得当个安静的搬运工。
不用第一个冲锋在前头,我有多久没干过这种活了呢?
我说不清楚,陆小果,这种被人挡在身后的感觉,久违得像是回到了三年前。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在船上的那五年,可能绝大部时间都会是一个干苦力活的“杂工”。和现在,也没什么太多的区别。人往上的路并不是一根垂直向上的杆子,而是一个又一个笼子。
若是我们发现了一片资源颇好的海域,拉上蟹笼,可以看到不仅笼子里头满是帝王蟹,连笼子的外头,也常有几只死死钩在钢丝网上,毕竟动物肝脏混合鳕鱼的饵料,对于它们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所以它们争先恐后的挤进那张闻得见腥味的网里,不顾一切地攀爬、撕扯,钳子勾住钢丝,腿脚夹缠在一起。为了那点诱饵,它们连同类的壳都能踩碎。
所有生物的本性,都是念婪的。
绝大多数的螃蟹,会为了吃食,老老实实爬进去,钳子一张,吃着诱饵,被捞上甲板,被挑拣,被称重。它们不过是被潮汐推搡着走的甲壳动物,动一动钳子,抬一抬脚,顺理成章地就被困进了人设下的十四天里头。合格的进入上一层,不合格的扔回大海。我倒不觉得被扔回去是坏事。
合格的它们真的会进入上层么?
是的,它们会进入上层的嘴巴。
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只是螃蟹。
这话听着不太中听,但人也是一样。
我宁愿当一只不合格的螃蟹。
我想,我就是那只瓦尔巴德科研船甲板上的红帝王蟹,缺了只螯,被藤壶寄生,是彻头彻底的不合格品。只有你陆桑,才会双眼温存的蹲下身子,来触碰我满是附着物的甲壳。仿佛那是一件珍贵的标本,而不是一只被丢弃的螃蟹。
可惜啊,陆桑。
如果被人挡在身后,是一种奢侈,那么想要见你的念头,是妄想。
极地犬号在昨晚拔锚了。
缆绳收紧的声音,总让我想起蟹笼破水时的吱嘎声。缆绳松脱的瞬间,极地犬号轻轻一颤,她终于离开了港口,像无数次一样,毫不留恋地、理所当然地驶向那片寒冷的海。我拢了拢衣领,极地犬号的船首已经调转过来,指向北面北纬五十七度的那片厚重的冰层。
十四天的作业期,又开始了。
昨晚船摇得厉害,像是婴儿的摇篮床。
我竟难得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你还站在甲板上。
视野中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海,大概在很北的地方。
我只能踩着打滑的甲板,一步一滑地靠近你。身旁是一口张开的蟹笼,缆绳在脚边乱甩。我知道那不该出现在科研船上,你也不应该出现我在面前。可梦里一切都无比自然。你伸手替我拍掉肩上的冰霜,像从前那样不动声色。
你站在那里,兜帽下的眼神被雾气遮掩,肩膀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带走的雪。
你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别再分心。
你说,李因,你听——
海里有声音。
于是,我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那道声音同你一样,阔别己久。
鲸这种生物啊,真的是不断的在与我生命当中的脉络纠缠。它也不想想,在这片恨海情天里,哪里会有属于它和我之间的天上人间。
它从不知情,也不会知情。
它只是在自己的轨道里缓慢游弋,唱着无人能解的歌谣,恰巧路过了我们的身边。它选择了你,转而把我的一切碾成了碎片。
陆小果,有时候我会想,我对鲸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我现在依旧敬畏它们那种超越人类的古老与庞大,也曾痴迷于它们歌声中的信息和洄游背后的意义,那是我们之间的同频段共鸣。
我讨厌它们,只因为我固执的认为,若不是那一头鲸,一切的一切本不应该这样。
我选择性忘记了故障的船,强劲的风,断裂的冰。
它只是一头鲸。
它无辜,它古老,它甚至悲悯。可我还是恨它。
因为它,是我最后一根能原谅自己的漂浮索。
没有阻止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唱歌的鲸。
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到海面上,最后站在最中央的,还是我。
错在于我。
陆小果,你曾经对我说,李因,你像一头鲸鱼。我亲亲你的额头问你为什么,你说,是因为我总是穿蓝色的衣服,在极地的队服就罢了,连睡衣都是这一个色系。我倒是也想变成一头鲸,我想把你吃进肚子里,用因纽特人的方法,和你永远在一起。
可惜啊,我并不是鲸。
我不过是一只不合格的螃蟹,缓慢、迟钝,困在泥沙与缆绳之间。如果我真的是一头鲸,很多事情便不会这样了。
无法安眠的夜里,极地犬号像一只沉默的铁兽,钉死在黑色的海面上,任凭海流轻轻推搡,船体只发出低沉的呻吟。船舱里暖气咕哝作响,却填不满骨缝里渗出的冷。
我因为这个梦,在凌晨惊醒,于是开始给你写信。
因为我翻来覆去,闭上眼便是雪落、风啸,便是那道撕裂冰面的裂缝。我不敢想象,一旦停笔,黑色的海面会涌上来什么,把我从这狭小却安全的信笺世界里拽出去,我突然有些怀念学生时代看着书就可以迷迷糊糊入睡的状态了。
写作要比做梦好得多,至少我还能控制每一行字,每一个停顿。如果把你吵醒了,我先说声抱歉。但我清楚,若是之前,你说不定还在熬夜。我禁告你会秃头,反正你不会听。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与其被动的失眠,我还不如主动起来,权当陪你熬夜了。若你是苏轼,我愿意当你的怀民。你我之间,己经相渡过很多不眠的时光了,我会怀念,也会想念。
我们所处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世界。我在海平线之上,你在海平线之下。
有时候我会想,陆小果,你是不是还在那下面,像鲸鱼一样,静静悬浮在水体与冰盖之间,呼吸声低缓绵长,听不见人间的喧哗。或者去往了纳努克口中的祖灵之地,只有海流抚过你的发梢,只有极夜的微光映着你的睫羽。
陆小果,你本不应该打捞我,是我亲手将你送上了那艘不归船。那时的我如果再多一点能力,再多一点判断力,哪怕只多一秒钟的果断和自信留下你,也许那条裂缝就不会吞掉你,也不会吞掉我,独留下我身上的遗憾。
我对不起你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今天的信纸上,好像沾染上了潮气。墨迹晕开一圈一圈,像是水的涟漪,一下又一下的,把纸给泡皱了。原本是想和你说些今天的琐事的,可我写着写着,还是写成了不太合格的道歉。
提笔多是无言,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才好。
今天这封信写了很久,毕竟再好玩的事情写多了也会乏味,更何况是我的琐碎生活。这封信,久到极地犬号又一次沉重地摇晃身体,唤醒一船子睡得不安稳的人,久到我的身体己经开始清醒,唯独思绪还滞留在昨夜的海雾里。
擦擦脸,又到了我快要起床的时候。
我的日子被切割得细碎又雷同,我已经在思考下一封信写一点什么好了。
不过,就算就是这些信能到你的手里,那肯定也要好久好久了。
像是我雷同的日子一样,每一次书写时,我都想要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所以陆桑,向你献上合格的问候,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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