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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争渡

如果将每个人爱我和我爱的人比喻成融入我生命里的一块砖的话,那么他们的离去,就是我的破碎。

我的人生破碎过三次,很巧合,十年为一个周期,一次在九岁,一次在十九岁,一次在二十九岁。九这个数字很过分,明明念起来像长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夺走了那些我希望能长久的人。

第一次是我父母死的时候,第二次是老太太,第三次是你。

陆小果,我好像没有仔细向你说过有关于我父母亲的事情,但我一定向你提过,我很讨厌那些打着领带的人。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坐在椅子上,用一张纸、一只钢笔、几个术语,就决定一个家庭的命运。

那是一场车祸。

老太太那时候老了,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专业词汇,更不识字。他们坐在我们那间小屋里,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份看起来很正式的文件。

那个打着红紫色领带的律师说:“这份协议,对你和你孙女最有利,我们可以迅速达成赔偿,不需要打官司。”

老太太问:“我孙女还能继续读书吗?”

律师点点头,微笑着说:“当然,赔偿款会确保她的学业无忧。”

钱真是可以解万忧的法宝,哪怕它也只是一张纸。

老太太的眼眶红了,她抬头问:“这个对我孙女真的好吗?”

律师点头,笑得温柔。

老太太就这么签了字。

长大后,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我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学法律。在经过了片刻的挣扎后,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变成一个打着红紫色领带的人。

我一直记着那条领带,它静静地躺在律师的脖子上,是深暗的紫红色,泛着独属于高级丝绸的光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高价的上等货。回想起这条领带的我不会觉得这是一条多么多么好的领带,只是在想,一片布料,到底要沾染上多少人眼底的红和面上的血色,才能染成这种颜色?

这是不是一条丝绸,这是一条万千伤口凝成的瘢痕。

它的伤口已经结痂,可那时的我,还在流淌着红。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感到深深的失望,不论是人还是事,都像是裱了框的画,远远看去完整又美丽,走近了才发现画布后面空空如也。

我唯一牵挂的就是老太太,自父母离开后,她独自又养育了我十年,直至我上了大学,去往了另一座城市。可以说,她那时是我混乱世界里唯一稳定的锚,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认同。

老太太走的那一年,海还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鲸鱼也还只是课本上的拉丁文和模糊的声波图谱。她走得很安静,没有住院,没有告别,只是在一个清晨没能再醒过来。邻居敲了我半天电话没人接,最后联系上了辅导员。等我从另一座城市赶回去,她已经躺在了冰冷的殡仪馆里。老太太的遗物很少,一本我学费的存折,一把老屋的钥匙,以及我。

她睡觉时总不关门,说是怕我夜里起来找不到她,我小时候夜惊,总是半夜哭醒,只要看见她的那扇门就好了。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打开她房间的门。我并不害怕那些鬼神之说,我只怕她不能再见我。

很奇怪,我没有哭。我最后一次用梳子整理了她的头发,就像她曾经对我的那样。她和那些在我成长过程中陪我熬过风雨的褶皱就这么安详的躺在那里,平和极了。我想不明白,我有什么理由要为此悲伤。她没有痛苦地走,没有被机器和管子围困,没有被迫在陌生的病房里度过最后的日子,她只是睡着了。

她一生辛苦,是该好好休息了。

办完后事后,我必须得马上赶回学校。人死了是大事,但在现实面前,它又什么也不是,哪怕我一下子死了,也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影响。一个人的消失可以如此安静,甚至不需要声响,就像风穿过窗缝,只让人觉出一点微凉。没有谁会因此停下脚步,街上的人还是照常买菜、排队、聊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

在那之后,我就接受了去往极地科考的邀请,老太太无需再为我操心。

陆小果,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在那艘船上见到我的原因,我需要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我的长辈都走在了我的前头,这是常态。

不得不承认,我很孤独。所以我很感谢,你能出现在我片刻之间的日子里。

可人的常态,是孤独。

像是冰面,我的人生常态化的发生了第三次破碎,在每个尾数为九的年头。

流血的伤口会结痂,破碎的冰面会重组,但是需要好多好多时间把那些地方重建。我没有选择,这也是常态。于是我离开了那个失非之地,它己经再一次变成了一扇我再也不敢打开的门。

走投无路之际,我遇上了琼,登上了极地犬号。

我好像一直不断的重复着一种挣扎的动作,三次破碎对应着:

争渡,争渡,争渡。

今天,北地的风依旧冷冽,受伤的米克可能不会太好受,他被头顶吊机上的冰砸了个满背。托比临时顶上当起了兼职的船长,因为琼和我必须去看看这个家伙的伤情。你要问我为什么也得去?那是因为琼说我好歹是学生物的,总比她强,我也就只好跟着她去了。

米克被安置在医务舱一张窄床上,半脱的上衣露出大片淤青。我蹲下去,看摸了摸他的背,血在皮下扩散成一种浓重的青,淤血范围大,但没什么明显骨折迹象。虽然我知道这个形容特别不恰当,那个颜色和大片的状况,很像北极夜空下极光。

这很严重了。

我告诉琼,这种情况,只能让躺两天了,甲板肯定是上不了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米克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能不能不告诉我妈妈?”

我一愣,低头看着这个满背青紫的少年。

琼倒是不怎么意外,一口回绝说绝对不行。

米克的母亲和琼是老友,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能被推荐上这艘船。琼经常和米克的母亲通话,很多话题就到了米克的身上,上回他把我搞伤的时候,她的母亲还特意通了个电话向我道歉。我安慰电话那头的女人没关系,年轻人就是这样,而且在捕蟹船上,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米克身上的某些特质,莫名和年轻时的我很像。

米克还年轻,他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他能学会面对风暴,学会在破碎中重建,就像我一样。如果他能早点明白这一点,比我早,比我更温柔、更坚定,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不会一辈子待在极地犬号当他的前辈。

是啊,年轻人不懂事,磕磕碰碰是难免的,所以才需要前辈多担待。我说的对么,陆桑前辈?

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了,也是我希望你看到的我。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一样的心境下,我倒是对这个年轻人多了几分理解耐心和期许。那么曾经的你,会对现在的我抱有怎样的期许呢?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希望我成为一个打着领带的人,而不是一个水手。

不,你不会的。

如曾经所有真正爱我的人所愿,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我不用成为你,我要成为一个勇敢、温柔、坚韧、诚实的人。

这样就足够了,你可以为我感到骄傲。

哪怕我现在还在想方设法地,打心底里真正的离开北纬五十七度给我设下的捕蟹笼。光光是逃离是没用的,逃离只是本能,我还要游往许多未知的水域。当某一天我终于不再逃避地说出你陆桑的名字,那才是真的离开了这里。

在人世间,我有太多再也见不到的人,有父母,有老太太。

他们在我的生命里破碎,构建,又重组,构成了你遇见的我。

我再也见不到的人,还有你。

陆桑,我知道你不会希望我一直困在原地,所以我答应你,我终会离开这片海,离开那扇我始终不敢推开的门,离开我反复梦见、又反复回头的那年冬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是的,我有一个新的想法。等到下一个捕蟹季,或是琼找到了合适的新人,又或是米克足够独当一面,我会离开极地犬号。虽然我还没有想好,我应该何去何从,也许是一间靠近山林的小屋,或者干脆是一条漫长的路,一边走一边找。

不是因为我不再爱你,而是我觉得你想留给我的,并不是一只北纬五十七度的蟹笼,而我恰好也想去看看你曾憧憬又未尽的春天。

但在那之前,我还会继续写信给你。

就当是,听我这个后辈,向你发发牢骚。

你总说我话少,可我现在却总有写不完的念头,比如今天吃热腾腾的炖菜,比较钢笔的墨水又见了底。

陆桑前辈,我现在己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所以抛开我们从前前后辈的身份,我还是更喜欢以你爱人的身份,叫你陆小果。

陆小果,属于你的那一部分碎片,在李因的身体里构建重组。

争渡,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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