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是雾蒙蒙的灰,视角上下抖动剧烈,像有什么人在逃命,眼前忽然有黑影挡住了去路。
奚序看见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嘴唇偏薄,外人见了肯定以为他特别良善,只有奚序知道,这老头嘴皮子利索得很,三寸不烂之舌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还常常得理不饶人,街坊邻居都绕着他走。
尽管如此,奚序还是顿在原地,愣愣看着他,眼圈有些发红:“死老头子,滚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还有这破符,为什么卷光我所有钱跑了?”
他越说越激动,眼前的老头只是笑眯眯看着他。
下一瞬,一把锋利的刀在奚序眼前砍下,活生生将老头劈成了两半!
奚序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后知后觉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狠狠骂了一声。
睡也睡不着了,奚序起身接了杯热水,靠在阳台旁,静静看着今晚的月亮。
月亮还算圆,月华洁白纯粹,给人一种很安宁的力量。
奚序发着呆。许是黑暗的环境容易让人滋生脆弱的感觉,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是孤儿,没人知道他父母是谁,被老骗子捡到,才有了一条活路。
老骗子姓奚,平日里不干什么正事,穿着袍子在马路上摆摊算命卖黄符,平日里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街坊邻居抢摊位,三寸不烂之舌仿若机关枪不安歇,遇到顾客便摆出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坑蒙拐骗为生。
老骗子原本也没想要奚序,看着一直哭的小娃娃他就牙疼,捏着鼻子将街坊串了个遍,也没见到哪家人家愿意要孩子,他自己活着都困难,难道还要让个孩子跟着他坑蒙拐骗,饥一顿饱一顿?
他本想找个时间将小孩送到当地福利院,但小孩一直哭闹个不停,颇有赖着不走的架势。
老骗子闯荡江湖多年,第一次犯了难,他真要养个孩子陪他受苦?
犹豫之际,当晚老骗子陪着笑脸到邻居家借了奶粉,给小孩喝下去,喝了后便不哭不闹了,乖巧的很。
他看着小孩安静稚嫩的睡颜,头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他忽的想到什么,握紧手中的符,到一百二十二个牌位前叩首上香。
“晚辈奚光明,今日欲收该孤儿为徒,日后传承百代,还望各位前辈赐教。”
话音落,三炷香比之前明亮许多。奚光明吃了一惊,重重叩首在地。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注定,他们该相依为命。
那天后,老骗子身边多了位寸步不离的孩童。
爷孙相伴二十多载,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奚光明嘴里常常得理不饶人,没个长辈样子,又因其以往光荣事迹,街坊邻居常常暗暗戳着奚序的脊梁骨,在他背后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长没长歪尚且不提,奚序长大懂了些事后,倒是没像外人设想的那样,变成一个牙尖嘴利、颠倒黑白的小混混,反而长得仪表堂堂。
就在街坊邻居松了一口气,以为只要等老头子死了后他们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谁知强将手下无弱兵,奚序看着不怎么说话,但凡一开口,嘴里吐不出几句好话。
若说奚光明是那种机关枪一般突突突无差别扫射,那奚序就是那种暗戳戳的放冷枪,深谙阴阳怪气之道,说话能将人气个半死。
大骗子教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外人都冷嘲热讽地等着,就看奚光明能教出个什么小混混来。
谁知奚序还真的没遂他们的愿,一路成绩优异,奖状拿到手软,邻里跟他同龄的孩子被对比得什么都不是。
老骗子趾高气扬了吗?
没有。
奚光明拿着奚序的成绩单,连连叹气,“你你你……你这孩子,考成这样,让我怎么见人啊?”
奚序:?
“是觉得全校第一太低了,要我考全市第一吗?”奚序放下筷子,作势就要去写作业:“好的,我可以。”
“不用!千万别!”奚光明瞥了眼陋屋里的灵牌,心里担忧,奚序这个成绩,能心甘情愿走这条路,跟着他招摇撞骗?
他总有一天要死,届时司妖符总要有人传承。祖宗立的诺言不得更改,两族的约定不可背叛。
看着认真做题的奚序,奚光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能活多久,就让他消停多久。”
十八岁的奚序考上了最好的大学,离开前看了看他们住了十八年的破平房,对奚光明说:“我一定会给你买好房子的,让你远离这些街坊。”
奚光明送他到火车站,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或许是因为守着司妖符的影响,奚序从来不说虚话,但凡他说的一定会做到。
果不其然,奚序一毕业就决定工作,闲暇时还找了几份兼职,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
他从不食言,让奚光明住上了好房子,远离每日吵架的街坊。
直到半年前,奚序忽然接到奚光明的电话,说他已病入膏肓,让奚序赶紧回来继承家业。
奚序心神俱震,他从没想过奚光明会出什么事,买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家,留给他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屋里奚光明的行李都收拾走了,客厅的茶几上只留了张字条,除了让他去隔壁市的讯息,上面还压着司妖符:小序,嘿嘿,爷爷走了,孙承爷业,你收着司妖符吧。
奚序悲痛欲绝,正想满世界找奚光明去哪儿了,手机里却不合时宜地收到条短信。
是卡内的钱被转走的提示。
等奚序发现时,卡里的钱只剩八块五毛二,这张卡只有奚光明知道密码。
接着是一条短信提醒:奚光明先生于2018年3月8日购买了飞往三亚的飞机票。
奚序:……
他不禁怀疑起来,奚光明真的生病了吗?但等他拨打奚光明的电话,却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奚序霎时心里有千百种猜测,担心奚光明得知自己重病,不愿连累他,到异乡孤独终老。
他赶紧报了警,不久后,警方发给奚序几张照片。
奚光明在海边穿着大泳裤喝果汁,美滋滋地躺在沙滩上。
奚光明偷看海边拿着丝巾照相的大娘。
奚光明套着小黄鸭泳圈,在海里游泳。
看不出重症病人的样子,别说有多潇洒了。
奚序默默关上手机,不知道奚光明又抽的什么疯。
不过不管是什么,他做就是了。
他辞职搬回了家,翻看起那摞陈旧的的书籍,将司妖符戴上脖颈。
想到奚光明,奚序心情复杂不已。
他一方面怨恨奚光明连话都不说就弃他而去,转走他卡内的所有钱,强迫似的让他继承司妖符,他怀疑这么多年,那老头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吗?明明可以用语言沟通,为什么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呢?老头明明很了解他。
一方面又担心,担心他一个人在三亚好不好,重病缠身是不是真的,为什么忽然做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种种思绪缠在他心里,在这个安静的深夜,终于不堪重负,思念和担忧决堤,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只有奚光明一个亲人了。为什么要弃他而去呢?
“奚序?”含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连洄揉着眼睛走来,“你怎么不睡觉?”
奚序飞快擦了下眼角,确保没有让人脆弱的眼泪,才冷酷地说:“你大晚上的干什么?”
连洄走到他身边:“我明明是渴了想喝几口水。”
“呵呵,喝吧,我家这个月的水费是之前的两倍,之后给我补上。”
连洄却没回应,反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不开心?”
奚序愣了下,下意识抚上眼角,没有泪水。
“你说什么?”
连洄嘟嘟囔囔地靠在阳台上:“我跟你相处一个月了,怎么说也有点了解你,我看着像那么没心没肺的吗?再说你一心情不好就骂我,但是还是对我很好的。”
奚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嫌弃你费钱,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连洄动了动脚上的拖鞋:“你要真是这样的人,就不会给我买鸭脖,自己吃泡面了。”
奚序不吱声了,半晌才“嗤”了一声:“怎么让你说这么惨,你不是给我留了一半吗。”
良久,他看着月色下的连洄,声音有点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连洄认真听着。
“我八岁那年,是街坊邻居闹得最凶的一年,谁都想占个好摊位,多挣点钱。我……爷爷,他大早上七点钟起来跟人骂街,骂到晚上七点钟,就为了多挣点钱。”
“他自己活着其实不成问题,问题是养了我。”奚序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可怜他,他这老头以骂人为乐,天天不怼上几句就不消停,但是人总有落下风的时候,那天五六个人围着他骂,老头子就是嘴突突成机关枪了,也骂不过那几个人。”
“后来我就将他骂人的话都记在心里,第二天对上那六人的时候张嘴就是骂。”
连洄几乎能想象到了,“然后呢?”
“然后,出乎意料的是,爷爷没一点高兴的表情,他当即把我带回家,用平生最严肃的表情打了我五个手板,让我不能骂脏话。”
连洄思考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感慨道:“教子有方啊。”
奚序笑了一下,似乎沉浸在回忆里:“所以后来我很少骂人,平日里说的话也都没什么攻击性,爷爷都夸我文静。”
这次连洄沉默了一会儿,绞尽脑汁思索之前奚序的种种表现……文静?
这厢连洄仍在沉默,奚序心情好多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好好睡,明天下午我们就去井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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