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把爵士胡同的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沈晦撑着伞走在前面,见星踩着她的影子跟在后面,鼻尖萦绕着对方外套上的雪松味,混着雨气,像杯加了冰的冷杉酒。酒吧的木门上挂着块旧木牌,“暗礁”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边缘刻着圈缠枝莲,和摇酒器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到了。” 沈晦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驱散了雨巷的静谧。
酒吧里没开灯,只有吧台后的冷光灯亮着,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酒柜像面发光的墙,几百瓶酒在玻璃格里泛着幽光,苦艾酒的翠绿、威士忌的琥珀、金酒的透明,在暗处织成片流动的星河。见星的目光被吧台吸引——橡木台面上,那支银制摇酒器正躺在冰桶边,缠枝莲的刻痕里凝着水珠,像刚哭过的眼睛。
“随便坐。” 沈晦脱下湿漉漉的外套,露出黑色衬衫,袖口卷到肘部,小臂上有道浅疤,“阿Ken说你可能喜欢甜的,我泡了枇杷蜜水。”
见星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凳面还留着点余温。她看着沈晦转身去取水,背影在冷光灯下显得清瘦,却透着股安稳的力量。吧台上放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画着酒谱,“星子”两个字被圈了起来,旁边写着“青柠金酒 枇杷蜜,杯口沾盐”。
“这是给我调的吗?” 见星指尖划过那行字,纸页边缘有点卷。
沈晦端着蜜水回来,耳尖泛红:“试调的,还没名字。” 她把玻璃杯推过来,杯壁上凝着水珠,“你尝尝,甜度够不够。”
见星抿了一口,枇杷的甜混着蜂蜜的润,在舌尖漫开,像把刚才便利店的眼泪都酿成了糖。“刚好。” 她抬头时,撞进沈晦的目光里——对方正盯着她的唇,眼神像被酒液泡过,带着点微醺的热。见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吧台上的酒渍。
沈晦轻咳一声,转身去擦杯子,指尖却在发抖。刚才在便利店没看清,此刻才发现见星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黏在一起,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她突然想起《雾中灯塔》里写的“守塔人在雾里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数成了你的名字”,原来文字里的心动,不及现实里的万分之一。
“你的酒吧……很特别。” 见星打破沉默,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大多是乐队演出的抓拍,有张黑白照里,年轻的沈晦站在调音台后,眼神桀骜,和现在的沉静判若两人。
“以前是我爸的。” 沈晦的声音低了些,“他去世后,小姨让我接过来的。” 她没说父亲是“诈死”,有些秘密太沉,还没到能摊开的时刻。
见星想起奶奶照片里的沈清源,突然问:“你爸……是不是会弹钢琴?”
沈晦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奶奶说,她认识个会弹琴的朋友,总往琴盒里藏枇杷糖。” 见星从包里拿出奶奶的钢笔,放在吧台上,“她说这钢笔的花纹,和他琴盒上的一样。”
钢笔与摇酒器并排躺着,缠枝莲的藤蔓仿佛在灯光下慢慢缠绕。沈晦的指尖抚过重叠的纹路,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惦念,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变成了刻痕,等后人来辨认。
“明天带你去老橡树酒吧。” 她轻声说,“我爸的钢琴还在那儿。”
见星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灯穗:“真的吗?”
“嗯。” 沈晦笑了,拿起摇酒器,“现在,调杯‘星子’给你。”
她往摇酒器里加冰,动作利落得像场小型演出——青柠汁沿着杯壁滑入,金酒的透明液体撞上冰块,发出清脆的响,最后舀入一勺枇杷蜜,摇壶在她手里转了个圈,银亮的弧光划破冷光。见星看得入神,觉得沈晦调酒时的样子,比任何文字都动人。
“好了。” 沈晦把酒倒进高脚杯,杯口沾了圈细盐,像镶了圈星星的光晕。
见星尝了一口,酸甜里带着点微苦,像青春期的心事。“好喝。” 她舔了舔杯口的盐,舌尖的咸突然让她想起沈晦刚才的目光,脸颊又开始发烫。
就在这时,酒吧门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支钢笔,笑容温和:“沈晦,今晚不忙?”
沈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陈先生。”
陈先生的目光落在见星身上,带着审视的笑意:“这位是?”
“朋友。” 沈晦的声音冷了些,往见星身后站了半步,像在护着什么。
见星的心莫名一紧。她认得那支钢笔——限量版的派克,上次在杂志上见过,价格够她攒半年。陈先生把钢笔放在吧台上,推到沈晦面前:“上次你说喜欢这个系列,我托朋友带了支。”
“谢谢,我不需要。” 沈晦把钢笔推回去,语气客气却疏离,“酒吧有规定,不收客人礼物。”
陈先生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在见星和沈晦之间转了圈,突然笑了:“看来今天打扰了。” 他拿起钢笔,临走前对见星说,“沈晦很少带朋友来酒吧,你很特别。”
门关上后,酒吧里陷入沉默。见星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白,刚才陈先生的话像根刺,扎得她有点疼。她突然想起小雨说的“阶级差异”,觉得自己手里的枇杷膏罐子,此刻粗陋得像个笑话。
“他是常客。” 沈晦打破沉默,声音有点涩,“你别多想。”
“没有。” 见星低下头,杯口的盐粒化了,咸得发苦。
沈晦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突然慌了。她想说“我对他没意思”,想说“你才是特别的”,话到嘴边却变成:“要不要看看我的酒窖?”
酒窖在吧台底下,狭窄的楼梯陡得像悬崖。沈晦走在前面,手电筒的光照着台阶,见星跟在后面,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衣角,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酒窖里弥漫着橡木和酒液的香气,一排排酒瓶在黑暗里站着,像沉默的士兵。
“这里藏着我爸的酒。” 沈晦的声音在窖里回荡,“他总说,好的酒要等对的人开。” 她拿起一瓶苦艾酒,标签已经泛黄,“这瓶是他去世前存的,说等我找到‘能尝出甜’的人,就打开。”
见星的心跳得像要撞开肋骨。她看着沈晦手里的酒瓶,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不是为了遗忘,是为了遇见。
“现在可以开吗?” 她轻声问,声音在黑暗里发颤。
沈晦的手电筒晃了一下,光落在见星脸上,映出她亮晶晶的眼睛。“好。”
开瓶器刺破木塞的瞬间,苦艾酒的烈香漫出来,混着陈年的甜。沈晦倒了两杯,递一杯给见星:“传统喝法要加方糖,淋冰水。” 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枇杷糖,放在见星杯口,“我们换个方式。”
冰水顺着糖块淌进酒里,翠绿的液体慢慢变浅,像雾里的星光。见星尝了一口,苦里裹着甜,像她们此刻的心情——紧张,却又藏着无法言说的期待。
“我爸说,苦艾酒是‘忘忧水’,但喝多了会看见幻觉。” 沈晦的声音低了些,“我以前总喝,想看见他,可什么都没有。”
“现在呢?” 见星问,指尖在杯壁上画圈。
“现在不想了。” 沈晦转过头,手电筒的光刚好照亮她的眼睛,“因为看见了更重要的。”
见星的呼吸顿住了。黑暗里,她能听到沈晦的心跳,和自己的重合在一起,像首没被谱写的歌。她突然想起奶奶的话“星星和月亮会说话”,原来真的会——此刻它们就在酒液里,在彼此的目光里,说着没出口的话。
回到吧台时,雨已经停了。阿Ken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趴在吧台上打盹,旁边放着盘刚炸好的薯条。“醒了?” 他揉揉眼睛,冲见星挤眉弄眼,“沈大调酒师为了陪你,推了陈先生的局,够意思吧?”
沈晦踢了他一脚:“别瞎说。”
见星拿起根薯条,沾了点番茄酱,突然觉得心里的涩意淡了些。“阿Ken哥,你认识沈叔叔吗?”
“沈清源?” 阿Ken眼睛亮了,“那可是爵士胡同的传奇!钢琴弹得绝,调的‘月蚀’,全京城找不出第二杯。” 他突然压低声音,“可惜啊,为了护着酒吧的小姑娘,替人顶了罪,最后……”
“阿Ken。” 沈晦打断他,脸色有点白。
见星的心里咯噔一下。奶奶说过,沈叔叔是“好人,被冤枉了”,原来不是酒精中毒。她看着沈晦紧绷的侧脸,突然很想抱抱她——这个总是把心事藏在酒里的人,到底独自扛了多少苦。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酒店。” 沈晦拿起外套,语气里带着点逃开的意味。
酒店离酒吧不远,两人走在雨后的胡同里,石板路湿滑,偶尔有积水映出路灯的光。见星的鞋跟卡在石缝里,沈晦弯腰帮她拔出来,指尖碰到她的脚踝,像有电流窜过。
“谢谢。” 见星的声音细若蚊蚋。
“明天……” 沈晦想说“带你去老橡树”,却被见星打断。
“我明天下午的高铁。” 见星低下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论文还有好多没改。”
沈晦的动作顿了顿,喉咙里涌上股涩意:“哦,好。” 她早该想到的,她们的世界隔着几百公里,她的酒吧,她的夜晚,本就不该闯进她的象牙塔。
到了酒店门口,见星从包里拿出奶奶的钢笔,递到沈晦面前:“这个……给你。”
沈晦愣住了:“为什么?”
“奶奶说,遇着带缠枝莲的,就把钢笔给她。” 见星的眼眶有点红,“她说这是‘共生’的记号。”
钢笔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缠枝莲的刻痕里,仿佛藏着两代人的祝福。沈晦接过钢笔,指尖的温度透过金属传过来,烫得她心口发疼。“我会好好收着。” 她轻声说,“等你下次来,用它给你调‘月蚀’。”
“好。” 见星点点头,转身走进酒店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沈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手里的钢笔沉甸甸的,像揣了颗会发烫的星。她摸出手机,给阿Ken发消息:“明天把老橡树的钢琴擦干净。”
回到酒吧时,阿Ken还在吧台后算账。“人送回去了?” 他挑眉,“看你这表情,没表白?”
沈晦把钢笔放进贴身的口袋,摇摇头:“她还小。”
“小怎么了?” 阿Ken敲着计算器,“你爸当年为了见星奶奶,翻山越岭跑几十里地,你这点勇气都没有?” 他突然把张照片推过来,“刚才整理老物件找着的,你爸和见星奶奶的合照,背后有字。”
照片背后,沈清源的字迹龙飞凤舞:“缠枝莲绕到第三圈时,就该说喜欢了。”
沈晦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笑了。她拿出笔记本,在“星子”酒谱旁写下:“等灯穗回来,调‘月蚀’。”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像在为某个约定,轻轻打着拍子。
而酒店房间里,见星趴在窗台上,看着胡同里的灯光,手里攥着沈晦调的“星子”酒杯。杯口的盐粒已经化了,可她总觉得,舌尖还留着那点咸,像沈晦没说出口的话。她打开手机,给砚饮发消息:“下次来,我想听你弹《月蚀》。”
沈晦看着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敲:“好,等你。”
那个夜晚,爵士胡同的月光格外亮,照在酒吧的酒柜上,照在酒店的窗台上,也照在那支钢笔和摇酒器上。缠枝莲的纹路在月光里慢慢舒展,像两条正在靠近的河,终将在某个黎明,汇流成一片温暖的海。而此刻,她们都在等待,等待下一次相遇,像等待一杯正在酝酿的酒,苦里藏着甜,涩里裹着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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