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迟暮,暮色四合。
卓青雅被引着进了祖父卓章羲院子里时,双腿乏力,脚步还略有些虚浮。
然此等情况下,少女却丝毫没有退缩,背脊仍旧同从前一样,挺拔如松。
“请吧,大小姐。”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未燃,卓青雅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走去,还未待她站定,耳边倒先响起祖父稍染些沧桑的咳声:“……可是青雅?”
黑暗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可跪了这么久,祖父好歹是愿意见她了。只要是愿意见了,就总归是有办法的。
“回祖父,是孙女。”
卓青雅恭恭敬敬地于那道声音的正前方行过跪拜礼。
她顿了顿,再次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表露给祖父,字字句句,真挚诚恳,一言一语中,无一不在力求从他这里得到一条能够指引方向的明路。
外头的风声飘摇,呼啸而过的冷风在空中卷了几个旋儿,“啪啪啪”拍打至窗子上,掺杂着异样的脚步声,在整间屋子内回响。
有种阴森森的冷意浮上,这般昏暗又未知的惶恐感让人止不住瑟缩。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卓青雅静待着祖父的回答。
然比卓章羲的指引先到来的,是一簇骤然亮起的火苗。
守在祖父身边的侍从拿出火折子,温暖的烛光将这间屋子点亮的那刻,所有的恐惧才渐渐从心头消退。
“你先下去吧。”
“是。”
侍从经卓青雅身侧走过,关门声响起,此处就只余下卓青雅和卓章羲祖孙二人。
一片静默无声,良久,卓章羲才又咳了咳,声音闷沉沉的,开口:“既如此,那你抬起头,近前来,用你那双眼睛仔细瞧瞧,看我有何不同?”
这几日发生的事并不少,卓青雅忙来忙去,疲于奔波,将那双阴阳眼的禁制解开之后,便没来得及封闭。
此刻,她近前几步,抬头,那只微微颤动着、闪着清澈通透碧色的眼睛,在看清倚靠在紫檀椅背上才堪堪稳住身形的祖父时,瞳孔骤然扩大,身形晃晃摇坠。
猛然倒吸一口气,一时间竟意外失态。
只见祖父全身上下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那些鬼气太过浓郁,显然已凝结成浓重的鬼雾,正源源不断一样从身体里往外溢发出来。
不止如此,被鬼气缭绕的躯体似也有些腐坏的痕迹,像的枯萎的老树根,打从内里就开始溃烂、衰败。
脑袋“轰”的一声。
眼下这个场景给卓青雅带来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得知圣上被鬼气入体的讯息。
卓青雅想要移开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做到,仿佛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按住头颅,越是想躲避,越只能被迫直直面对。
“都看到了吧,既已如此,我也不多瞒了。”
“祖父……”
“很可笑吧。”又是一声深深叹息声,卓章羲的声调都衬得更无力了些,“身为捉鬼世家的第一十六代传人,活也活了这么多年了,竟也要饱受鬼气的侵蚀,落得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卓章羲问道:“你们不是自小便服用家中秘药吗?”
从记事起,家中人都在用着同一种药物,唯一不同的或许要数那卓含玉了,大抵是他没有服过那些秘药的缘故,身体虽不至于羸弱却也一直算不得多好。
“之所以让你们不间断服用,就是怕你父亲他们乃至你这一支血脉受到我身上这鬼气的影响。”
“虽说取血能够延缓这鬼气的侵蚀……”卓章羲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连连摇头,“但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和孙女,我又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去用这样折磨人的法子待你们?”
“因而只能闭门不出,在房中闭关,以日日抵抗这样蚀骨焚心之痛。”
听祖父说着这些,卓青雅仿佛能从他那里感受到切实的痛苦,感同身受的同时焦急不已,急忙往下追问:“祖父,难不成一丁点法子都没有吗?”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卓章羲带这些迟疑,似乎不想要再继续说下去,亏得在卓青雅的再三追问之下,他才极为勉强般开了这个口,“只是这个解决之法极为凶险,又耗费心力,实在太过艰难了,决计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办到的。”
“你可知七煌山的那只大鬼孤篁?”
“孙女知晓。”卓青雅点点头,在听到祖父提及“孤篁”时转而又有些诧异,“可那孤篁不是二十年前就被诛灭了吗?”
“那孤篁虽已被诛灭,然七煌山还有只并不逊色于孤篁的恶鬼。”
“那鬼名唤厉见泓!”
话及此,卓章羲的声量都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像是夹杂了数年的恨意终于得以宣泄,从喉中挤出略为沙哑的低吼。
“厉见泓?”不自觉跟着重复了遍,这三个字无意识从卓青雅唇间释出,经她舌尖碾过。
“没错,就是这恶鬼!”卓章羲一只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支住桌台,恨不能将一口银牙咬碎,“我身上这些浸入骨髓的鬼气就是当年和他交手时由他留下的。”
“他这只鬼向来恶事做尽,心狠手辣,能用这种手段侵害旁人的大鬼并不多,或许皇帝身上的鬼气亦是他的手笔。”
“要想消去鬼气,除了将这只恶鬼诛灭,别无他法。”
卓章羲娓娓道来,“早年,你父亲曾因为挂念我的身体,去过一次七煌山,想要诛灭恶鬼厉见泓,去寻那法子为我免去这鬼气带来的蚀骨之痛。”
“可没曾想,初交手便惨遭暗算,出师不利,身负重伤。”
他的话里全然透露着惋惜之情:“那时你们姐弟俩尚且年幼,我这副病弱身体也帮不上什么忙,门中和神贵司上上下下又多得是需要你们父亲操持的地方,他如何脱得开身?”
“无奈之下,此事便只能就此搁置。”
卓青雅细细听着,边跟着思索,边做出决断,末了,在她听到后一句时,蓦然抬起头望向卓章羲的眼睛,即刻下定决心:“祖父,请您放心将此事交于孙女吧!”
“孙女从小便修习捉鬼之道,孙女不害怕,甘愿为您分忧解难。”
“这哪里能行?!”认定了自己的孙女卓青雅在胡闹,卓章羲斥责着,“这只恶鬼决计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容易对付,若真是有那么好解决,我同你父亲何至于在这上面栽个这么大的跟头?”
“虽说祖父不常出现在你们身边,但你们的事情我都有了解,有些事我本是打算烂在肚子里不打算同你说的,可眼下为了警醒你,也不得不同你讲了……”
“当初历练时,你那好友林春情和其他的伙伴,便是死于这厉见泓之手。”
“当年那些孩子都还那么小,面对那样的恶鬼无一不瑟瑟发抖,连连求饶。”
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满溢愤恨之色,檀木桌台在他手下晃个不止,差点一口气都要顺不上来,“都已经如此了,他却依然没有放过那些孩子们,对他们痛下杀手,到底是得有多狠的心?!”
“这只恶鬼惨无人道、杀人无形,连尚且年幼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留你一命?”
听到“林春情”这个名字的同时,卓青雅耳边嗡鸣不止,太阳穴连跳几下,指节都被自己攥得泛白。
当下,她能清晰地感受着从胸腔处传来的颤动,心中翻涌而来的情绪并不比卓章羲少。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卓青雅也仍然忘却不了历练前夕,最好的朋友春情跟自己做好的那些约定。
那是一个蒙着暮色的夜晚。
“青雅,山下有很多好玩的呢。”林春情笑着说,“等我们两个人都通过历练了,我们就一起去逛一逛吧,爹娘给我的银子我都没舍得花,我全都攒起来了,到时候给你买些好吃的!”
“你不是还没有吃过冰糖葫芦吗?那个酸酸的,里面是野山楂,外面裹着一层糖汁,很甜的。”
“我们一起去吃吧!”
卓青雅几乎没怎么下过山,也没人教她要怎么像同龄的孩童们玩闹,一想到要和春情一起去山下的集市上去逛,翘起的嘴角都没下去过。
夜晚入睡时,极为罕见般,睡也睡不老实了,双手抓着衾被盖过头顶,像只小豹子似的,兴奋得直翻身,差点睁着一双眼睛直到天明。
林春情平日里课业和修习虽不算数一数二,但至少也算得上是上等,压根没人想过她会通过不了试炼。
率先从试炼的七煌山出来之后,卓青雅就一直等着,等着林春情出来,等她一起下山,等她一起去吃冰糖葫芦。
可等啊等,夜空都如墨色了,没成想,等来的不是笑语盈盈的林春情,而是一个她怎么也不想听到的噩耗。
林春情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漆黑到看不清五指的夜晚。
她们那个相约下山游玩的明天,再也没有到来过。
强行压抑下的那种痛苦又重新复燃,像是巨石砸入水中,激起滔天大浪,很难不触及到心底溃烂的伤疤。
“祖父,孙女决计无法容忍这只恶鬼的罪行。”
悲愤交加,顿时义愤填膺,卓青雅跪在地上顶着父亲砸出来的伤痕再次叩首,声音无比坚定,铿锵有力,“还求祖父多告诉孙女些惩治那恶鬼的法子。”
她趁热打铁一般继续追问上去,卓章羲的态度似也有了一丝松动。
“实话同你说吧……”话都说到了这里,卓章羲有关厉见泓的隐秘之处全然告知,“那只恶鬼之所以这么难对付,除了他在世间留存千年之久,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身怀一枚尤为珍贵的法器,韶华引。”
卓青雅是听说过这韶华引的,据说这宝器乃是集天地灵气而生,一能护住心脉,二能消净污秽,三能使人功法大增,益处无穷。
得到这韶华引,皇帝身上的鬼气可迎刃而解,往后二叔每月就再也不用剖心取血了。
只是……
卓青雅纳闷,为何那么珍贵的宝器,偏偏在一只恶鬼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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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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