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眠并没有退开,而是径直冲上前,将流萤剑握在手中,挡在卫栖山身前,偏头看过来时,眼尾染着一抹讥诮。
“这个时候便莫要逞强了。”她出言嘲讽,“师兄从前纵使天人之姿,如今成了半个残废,竟还想一人出风头不成?”
这话说得刻薄,卫栖山惊怒:“你!”
“师兄当心!”
怪物的尖爪高高举起,朝着卫栖山的天灵盖猛然砸下。
流萤剑横出,直直撞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这怪物力道其大无比,流萤剑被它自上而下寸寸压制,剑身剧烈抖动时惊虹及时迎上,两把剑一同抵抗,堪堪将怪物的攻势抵消。
怪物的两只脚重重跺在地面,发狂吼叫。
远处传来异动。
卫栖山瞳孔一缩:“虞绵师妹,我们撤。”
他说着,后退半步。
辛眠趁机翻转手腕,反手将流萤剑刺进怪物肋下,如同插进**的岩石一般,饶是她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剑上,也仅仅是破开浅浅一层皮而已。
她飞起一脚踹在怪物腰腹,借力向后空翻,翩飞的纯白色裙裾在空中绽放。
落地时,她拽了发愣的卫栖山一把:“走啊师兄。”
卫栖山回过神。
这一脚的动作为何会让他如此熟悉?
就像是曾经无数次踹在他的肩膀和胸膛。
不,不可能。
她已经死了。
辛眠已经死了。
死在他的剑下,他亲眼所见。
她不会回来了。
不会。
卫栖山咬了咬牙跟上。
胸口突如其来一阵滞痛,他身形顿了顿,“哇”地吐出一大滩血。
怪物转瞬便拉近了和他的距离,尖利的爪子直冲他背心处。
辛眠察觉到不对劲,立刻转过身,只见卫栖山捂着嘴,大片大片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渗过松松散散的指缝,顺着每根手指的指节蜿蜒滑下。
滑下,滴落,砸向地面,溅起破碎的血花,再落地,一颗颗血珠融进泥土。
一切都变得好慢。
辛眠缓缓眨了下眼。
可是,心跳得好快,好快,快要跳出胸腔,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动啊,快动啊。
为什么不动?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行!
停。
没事,慢些,刚好。
意识仿佛脱离了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以旁观者的视角凝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再回笼时,她已搀扶着卫栖山的腰踩在流萤剑上,御剑飞往前方不远的一座山。
卫栖山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的手臂上。
嗓子好似经久未修的破漏风箱,发出粗嘎沉闷的嗬嗬重喘。
“你——”
才开口,辛眠发觉左手中握着一物。
触感有些软,像人的皮肉。
温热的液体流经她的手背,从细嫩的肌肤滑过,留下细微的痒意。
她垂眸。
手里是一截断腿。
断裂的胫骨白森森地裸露着,断面平整,半条裤管溅满了新鲜的血迹,裤脚还束在长靴里。辛眠的手抓在脚踝的位置,指腹摩挲过长靴上的精巧刺绣。
这是?
她手一颤,险些将断腿扔开。
方才那瞬间的变故在脑海里渐渐理清楚,是她紧急调动体内的灵力,赶在怪物的利爪之前碰到了卫栖山,却又在带他逃离时动作停顿一刹。
卫栖山的左腿被齐膝切断,借着冲势高高抛起。
“不——!!”
绝望与无助再次笼罩心头。
他探手去抓,猛烈的疼痛却疯狂绞缠住他的咽喉。卫栖山眼前黑了一片,仰起头,半张着嘴,痛到极点时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抖得像筛糠,脖颈青筋突突直跳。
几次呼吸之后,喉头挤出不似人声的破碎呻吟。
辛眠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师兄,别担心,你的腿我帮你拿着。”
卫栖山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却是干呕。
啊,腿也断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可为什么他还是承受不住?
在这禁地里到底还要经历几次这种折磨?还能活多久?当真能出去吗?会有人来找他吗?周雪微?
那个疯女人。
他宁愿死在这里。
-
到了一座山洞前,辛眠落地收剑,搀在卫栖山腰间的手有些酸。
她扭头,见卫栖山脸色煞白,眼神涣散,气若游丝,低头看,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儿,断腿处啪嗒啪嗒流下来的血已在地上凝成一滩。
辛眠立刻扶着他进山洞去。
将卫栖山安顿一块尚算平整的石台上,辛眠才放下手里的断腿。
离了本体的断肢很快便会失去生机,掌心残留的只有僵硬的凉。
卫栖山的外袍已凌乱不堪,再也不复禁地初见时的整洁,他却无暇顾及,仰面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双眼失去神采,面如死灰。
辛眠盯着他看了会儿。
“师兄,你还活着吗?”她问。
卫栖山不出声,眼睛许久未眨过。
“师兄?”
“师兄。”
“师兄……”
辛眠耐心向来很好。
石台上的人一动不动,只有血肉模糊的断肢偶尔抽搐两下。
“卫栖山。”辛眠语气平静,“你不能死。”
卫栖山的眼珠动了动,墨黑的瞳仁慢悠悠转向她,定定地凝望着她。
好一会儿,见辛眠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他才张嘴,扯了扯嘶哑的嗓子,干涩道:“为什么?”
“师兄觉得呢?”
“我不知道。”卫栖山想了想,“我……和你,应当没有见过几次面。”
“你若是死了,我的朋友会伤心。”
“……”
卫栖山一时无言。
“手断了,腿也断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必要吗?”他话里全是自暴自弃,“倒不如就这样死了,倒不如,方才就别救——”
说到这,他眸光闪烁:“虞绵师妹,你的灵力为何不受禁制影响?”
能从那种紧急关头抢下他一条残命,又能自如地御剑穿梭于山野林间,必然得需要灵力的支撑。
他会落得如今下场,便是因为灵力被全数剥夺,饶是惊虹这般朝天阙顶顶出名的灵剑,没有灵力驱使,眼下也不过是空有其壳。
可这位师妹……
她的身上像蒙了一层纱,模糊,神秘,怪异,让卫栖山看不透。
辛眠也不打算编瞎话:“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发现能用,但不多。”
“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只怪鸟被师兄砍掉头颅的时候。”
卫师兄一怔,旋即苦笑:“原来……我还大言不惭说是我救了你,哈哈哈,可笑,可笑。”
辛眠没搭腔,从怀里取出那枚鹅黄小荷包。
“所以为了报答师兄的救命之恩,我会给师兄接好手脚。”
对,她说过。
那时卫栖山只当是安慰话,此刻再次提及,他终于还是道:“我从未听闻,竟当真有这种奇术?”
“嗯,是我娘教我的。”
“冒昧问一下,你母亲师承何处?”
辛眠低着头,拉开了荷包的系绳,从里面捏出一根银针。
“我也不清楚,娘只说是一隐世高人。”她将银针横在眼前打量,“师兄何必多虑,反正不会赔得比现在更惨了,不是吗?”
突然锋芒毕露的话刺得卫栖山喉头滞塞。
“……是。”卫栖山扯扯嘴角,“都已经这副模样了。”
说罢,他浑身卸了力,两眼一闭,任辛眠折腾。
“会有些痛,师兄忍着些。”
辛眠口中念咒,银针针尖泛起淡淡的暗红色幽光。
此针名唤弥灵,世间仅此一根,辛眠常常将它与普通绣花针混放在一处。
依托于弥灵针的弥合之术是她母亲虞缈还在世时所传给她的家族秘法,卫栖山并不知晓。
辅以秘咒,弥合之术便以她的灵力为线,将人的皮肉.缝合,断骨亦可重接,且只会在皮肤表面留下不明显的缝合痕迹,堪称再生之术。
这等秘术,辛眠很小的时候用过一次,进入朝天阙后救那只小狗用过第二次。
眼下是第三次。
视线从银针针尖挪开,落在卫栖山左腿上。
活人的身体,辛眠想,还没试过呢,不知道手感如何。
她眸中跃起火苗。
屏住呼吸。
手起。
针落。
山洞里太静了,弥灵针刺入卫栖山皮肉时,细小的噗呲声响清晰可闻。
三针下去,卫栖山已然感觉到烂肉开始生长,血管逐渐连结,断骨磨合相接。
还好,尚可以忍受。
他牙关紧咬,重重呼出一口气。
气才出到一半,尖锐的刺痛密密麻麻如藤蔓扎根,从断腿处砰然炸开,仿佛成千上万条布满了细小倒刺的藤蔓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软肉组织,攀着腿骨缠绕寄生。
卫栖山喉结滚了滚,挤出一声呜咽,随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吼。
“呃啊啊啊啊啊——!!”
叫声在山洞中回荡,分外突兀。
辛眠快走几步,从脚挪到头,纤薄的手掌携带着果决的力道,猝然捂上了卫栖山的嘴,指尖收紧,深深陷入卫栖山的脸颊里。
“安静。”她无视卫栖山乞求的眼神,冷然道,“会把妖怪招来的。”
弥灵针在意念操控下丝毫不留情地刺进去,挑出来,刺进去,挑出来,不曾有一刻迟疑。
卫栖山的手指疯狂抠抓着身下石台。
挣扎间,他的腿也不住地颤动。
辛眠瞥了一眼,旋即翻身骑上他的腰。
“唔唔唔!!”
卫栖山挣扎着想要坐起。
辛眠两手交叠压下,死死捂着他的嘴,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潮热的呼吸喷洒在虎口,那是被扼杀掉的全部的呻吟与痛呼。
疼吗?
疼就对了。
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帮你?
你,周雪微,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要在我的眼前受尽折磨,在无尽的绝望中失去人的尊严。
谁也别想逃。
辛眠注视着他渐渐失焦的眼,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痛快。
卫栖山呼吸困难,胸膛剧烈起伏。
什么也看不见,头被固定,眼睛无暇乱转,视野中只剩下了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师妹。
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腰上的人似乎和另一道身影重合。
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那道纤细身影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任他如何伸长了手也再触碰不到。
卫栖山阖眼,泪水啪嗒砸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