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两根手指将卫栖山的左眼眼皮撑开。
“师兄。”辛眠一脸无辜,“你在哭吗?很痛吗?是不是有些困啦?”
她的声线轻柔而平缓,语调无甚起伏,多少显得情感淡漠。
指尖陷进眼窝的边缘,眼珠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挤压,强行将卫栖山逐渐模糊的意识拽了回来。
见他不再剧烈挣扎,辛眠松开了捂在他嘴上的手。
掌心已是水蒙蒙一片,沾带着少许晶莹涎液。
脏死了。
辛眠沉默片刻,捏起卫栖山的袖角擦拭。
卫栖山的眼神缓慢聚焦。
腿没那么痛了,倒是肺像破了一般,可能是呼吸被外力抑制太久的缘故,一喘就疼。
“可以……先下去吗?”他用气声说道。
辛眠翻身下石台,垂眸瞥见裙衫压出几条淡淡褶痕,两只手抻了抻。
卫栖山慢吞吞撑起身子。
视线在山洞内漫无目的地飘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落在那条左腿上。裸露出来的部分染了不少血污,但依旧可以清楚看见,原本断开的部分已经完美缝合,断面粘连,仅余一圈浅淡的缝痕。
他眨眼,再看。
不是幻觉。
真的接好了。
卫栖山呼吸变得急促,转头看辛眠,眼眸中蓄积的再也不是死灰,灰烬之上亮起点点火光。
辛眠眉梢微挑,仿佛在说,看,我没骗你吧?
“居然有这般奇术……”卫栖山喉头一哽,“师妹大恩,我卫栖山永生难忘。”
辛眠将弥灵针收好,抬了抬眼皮:“师兄可要好好记清楚了,要还的。”
“一定。”
卫栖山试着动了动,骨头亦灵活如原生一般。
双脚踩在地面上,他轻轻踏步,眼角眉梢全都染上雀跃:“神了,当真是神了!虞绵师妹,你这秘术堪比朝天阙顶级医修,不,甚至要远胜于他们!”
“我这最多算是绣功不错,和医修自是无法相比。”
“绣功?怎么能说是绣功呢?”
“穿针引线这些,可不就是绣花的功夫。”辛眠打量着他的腿,“看来我的手艺没有退步,还挺直,没歪。”
她又看卫栖山的胳膊,问:“师兄这条手臂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断掉的吗?可还能找到断肢?”
对,还有胳膊。
卫栖山眼中充盈的光芒闪了闪:“离方才那个地方不远,我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忘。
禁地里没有白天黑夜的交替,约摸着时日,应当是进来的第二日,他被一只斜刺里蹿出来的猴子袭击。那猴子生得怪异,脸上长了六只眼,大嘴直咧到耳朵根,里面尖牙密布。
卫栖山提剑迎击,却因体力不支渐渐落了下风。
动作慢了一时,被那妖猴踹在手腕。惊虹脱手,插进身后的树干中,戳破了几个肿包,黏液四溅。
还没反应过来,右臂便一痛。
妖猴张开血盆大口,将他的多半条手臂都吞进咽喉,牙齿死死咬着,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口。
卫栖山眼睁睁看着手臂被咬断。
骨头没有韧性,咔吧一声断得干脆,紧接着皮肤裂开,拉丝一般被拽长,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粗细不一的血管绷直,“啪”的一下,胳膊变轻了许多。
从前只有惊虹削别人头颅的份,这次轮到他自己。
卫栖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他只是不要命地扑上去,和那妖猴近身肉搏。或许是你死我活的绝境催生出强烈的求生欲,他成功将妖猴按倒在地,生生咬断了它的脖子,毛混着血和肉糊了满嘴。
“我去找。”辛眠说走就走。
卫栖山急忙喊住她:“不可。”
辛眠:“?”
卫栖山道:“已经够麻烦师妹你了,这种事,还是我去——”
辛眠打断他:“去找死吗?”
“……”
“我话难听,你别放心上。”
“……不会。”
“其实师兄是死是活本与我无关,我平日也并非这般刻薄之人。但现在不同了。”
卫栖山愣了愣:“如何不同?”
“我好不容易缝好的东西,自然不希望它再裂开。”辛眠莞尔笑道,“若是师兄不小心用多了力气,将这些灵力化成的线崩断——”
说着,她伸出两根食指,指尖对指尖地贴在一起,然后分别向两边弹开。
“像这样,嘣。”辛眠嘴唇微微圆张,又抿起,“我会生气的。”
她的语气明明云淡风轻,卫栖山却觉得后背生起凉意。
“可是……”他犹豫。
“师兄在担心什么?”辛眠问,“担心我会遇到危险吗?”
“嗯,也不全是。我是觉得,很难堪,很……”
“丢人。”辛眠脱口而出。
卫栖山的头略微垂下,不再说话。
“没关系的师兄。”辛眠轻飘飘道,“已经很丢人了,不差这一次。”
-
依照着原路返回那片林子,辛眠并未御剑,轻手轻脚穿梭于高耸树木间,一路警惕,绕过了五六头怪模怪样的大妖,终于是来到卫栖山记忆中的地方。
空气中蔓延着些微血腥气。
估摸了一下.体内残存的灵力,她捏诀施法,薄纱般的光幕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横铺展开。
触及某棵树时,光幕变了颜色。
辛眠立刻走过去。
半条手臂静悄悄地躺在树下。
她捡起,举在眼前。
没有丁点血色的惨白。
卫栖山的皮肤自小便白净。辛眠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规规矩矩地站在日光下,整个人白得像是在发光。
爹娘说这是从山下给她买来的童养夫。
她从小身子弱,大师说买个童养夫随侍左右,能冲走她身上的病气。
小小的辛眠不懂什么叫童养夫,追着卫栖山一直问,为什么要当童养夫,当她的哥哥不可以吗,师兄也好啊,她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哥哥护着,如果他能当她的哥哥就好了,隔壁宗门的小公子再喊她病秧子的时候,哥哥就可以替她教训那家伙。
卫栖山会笑着告诉她。
眠眠,我不当你的哥哥。
哥哥是不能成为道侣的。
我日后会是你的道侣,你的夫君,哥哥能为你做的,夫君都可以,哥哥不能做的,夫君也可以。
辛眠又叽叽喳喳问他,什么是哥哥不能做的呢?
卫栖山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长大就懂了。
他说。
长大,就懂了。
——可是长大太苦了。
长大后没有了爹娘,离开了沉香阁,她跟着卫栖山来到完全陌生的朝天阙,没有伙伴,没有亲人,经年累月连卫栖山也难见一面。
后来,便是听闻他与掌门千金的情缘。
连最后一件属于她的东西也要被抢走,辛眠想不通老天为何如此苛待她。
现在想通了。
以卫栖山的资质,必然不甘心被她拴住一辈子,他是朝天阙首席大弟子,怎愿意再做一个小小外门孤女的童养夫?
所以他要甩掉她。
旁人也替卫栖山不值。
所以他们要欺她辱她。
呸。
这只断掉的手臂,辛眠看了许久,想了许多,而后,左手握了上去,十指相扣。
还是这样好。
冰凉,僵硬,任她摆弄。
辛眠带着断手回了山洞。
卫栖山就在洞口眺望,模样像极了一只滑稽的鹤,还是折了半边翅膀的伤鹤。
辛眠想起从前她出阁历练,偶尔比约定好的时辰回得稍晚些,卫栖山会独自坐在房屋顶,手里拎着她最喜欢的那家茯苓糕,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蹦一跳进门的她。
还要装作吃独食,等她张牙舞爪地过来抢。
辛眠眼眸一暗。
“虞绵师妹,没有遇上什么危险吧?”卫栖山迎上前,“我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不曾听到打斗声。”
辛眠应道:“嗯,很顺利。”
“那,现在便继续吗?”
卫栖山咽了咽口水,虽然恢复健全的心极为迫切,但一想到要再遭受一轮方才的痛苦,饶是心志坚毅如他,也不免发怵。
辛眠将那断手往石台上一放,回过头来看卫栖山。
“不急。”她道,“或许我们应当先想想该如何从这里出去,若是出不去,缝好了胳膊又有什么用?”
一语点醒梦中人。
卫栖山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泼凉水。
他沉浸在断肢复生的庆幸里,竟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事。
是啊,要能出禁地才行。
作为朝天阙首席大弟子,他对于门中的禁制阵法与上古遗迹再了解不过,自开宗立派以来,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从禁地中逃出来的一只手都能数完。
卫栖山看向辛眠,幽暗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
但她不一样。
禁制并不能完全束缚她。
她是变数。
“我知道禁地的出口。”卫栖山道,“师妹若是不嫌弃,便由我在前开路。”
“不嫌弃。”辛眠歪头,手指在那条断臂上一点一点,“这个,等出去之后,我再为师兄接上。”
那也就意味着,他的残缺有很大可能被除他们二人以外的弟子看到。
卫栖山的脸色瞬间变差。
“出去后?”
“嗯,师兄是怕我不守信用不成?”
“不是。”卫栖山连忙道,“师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没意见,我是怕出禁地后遇见其他人。”
“其他人?”辛眠不解,“都是同门,为何怕遇见?”
“我……”
卫栖山一时语塞。
他叹气,自嘲地摇了摇头:“算了,我在想什么呢,能不能出去还是未知数。”
“师兄不必担忧,就算大家知道了,也都会心生怜悯,没有人会嘲笑师兄的。”
辛眠乐于见到那般场面。
卫栖山这个人骨子里便怕别人看不起。
他自幼被卖掉,体内打上了属于辛眠的烙印,说好听点是做童养夫,说难听点,不过是她爹娘顺手养的一条狗,成日围着她打转卖笑的那种。
爹娘说过,若是日后辛眠有了旁的意中人,不愿用他,就引动他体内情契,他便会痛不欲生,杀之即可。
她知道卫栖山心底掩藏的自卑,因而从未对他说过重话,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一颗敏感的心,结果落得那般惨淡下场。
如今想起只觉恨极,这狗东西根本不配她珍之重之。
这副可怜模样真应该让所有人都看看,让周雪微、周掌门这些他费力讨好的人仔细看看。那时,卫栖山的表情一定相当精彩。
“走吧。”卫栖山从辛眠手里接过断肢,“不劳烦师妹,我来拿就好。”
二人出了山洞,一路往林子的反方向行去。
出口并不显眼,他们来到一处光秃秃的岩壁前。
卫栖山在三块碎石上各摸了摸,充斥着灵力波动的缝隙徐徐撑展开来。
“这便是禁地的出口,肉.体凡躯一旦踏足,就会遭到密集而锋利的罡风绞割,体质好些的或许能硬扛,体质一般的,大都被绞成了肉泥,反哺禁地的阵法了。”
“这里的动静会引来妖物,事不宜迟,我先探路。”卫栖山看向辛眠,“虞绵师妹,你有灵力傍身,务必保护好自己。”
说罢,他上前一步,抬手去触碰那道缝隙。
“等等。”辛眠叫住他,“让我先来。”
卫栖山疑惑:“不是说好了的?”
“那我反悔了嘛。”
辛眠把他的手拨开,自个儿伸手去碰。
灵力汇聚在指尖,形成一道保护屏障。
凑近。
再近。
倏地,腕上一凉。
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手腕整个握住。
是个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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