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初夏,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却搅不动这一室闷热。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力的分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的笔尖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划动,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鸟。这已经成为我近两个月来的习惯性动作——仿佛笔下这只自由的鸟,能够带我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蒋之初。”
同桌周浅的声音很轻,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我指尖一颤,笔尖在那只鸟的翅膀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狰狞的黑线。
她递来一张折叠成整齐方块的纸条。我接过,展开,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别想了,下课我们去小卖部买冰可乐好不好?我请客。”
我牵了牵嘴角,想给她一个“我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将纸条紧紧攥进手心。那柔软的纸张边缘,此刻却像锋利的刀片,硌得掌纹微微发疼。
别想了。
怎么能不想?
那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零七天。精确到天,并非刻意计算,而是每一个日夜都像用刻刀在记忆的碑石上划过,痕迹清晰可见。
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最初的惊涛骇浪似乎已经平息,水面恢复了虚假的平静。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泛开的涟漪从未停止,一圈一圈,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湖底的地貌。
比如,我现在无法在课堂上集中精力超过十分钟。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有趣的公式、定理,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变成了纸面上一些空洞的符号。
比如,我开始害怕人群,尤其是课间教室里充满喧闹和笑声的时候。那些声音像尖锐的针,一下下刺着我裸露的神经。我通常选择缩在座位上,假装看书,或者盯着某处虚无,任由思绪沉入一片灰白色的混沌。
再比如,我画的那只鸟,翅膀上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裂痕,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诅咒。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带着那种若有似无的东西。不是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好奇,混杂着一点怜悯,以及不知如何是好的疏远。我像一件被贴上了“易碎品,小心轻放”标签的瓷器,被一种无形的罩子小心翼翼地隔离在他们鲜活的世界之外。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善意”,有时候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2.
事情发生在那年春天,一个本该很好的下午。
高二下学期的学业已经像拉满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我和所有怀揣着渺茫希望的学生一样,在题海里挣扎。那时,每周三下午的活动课,是我灰色调的高中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喘息。
我参加了学校的“拾贝”文学社。社里人不多,由一个没什么架子、总爱穿布鞋的语文老师带着,读点闲书,偶尔也写点文字。
就是在那间总是飘着淡淡旧书霉味的活动教室里,我认识了陈尽北。
他比我高一级,是理科重点班的尖子生,成绩榜上的常客。这样一个理应埋头于数理化的人,却定期出现在文学社,这本身就让人有些好奇。他话不多,但每次发言,总能条理清晰,声音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他长得干净,不是那种耀眼夺目的帅,是像月光下的青瓷,泛着冷清又吸引人的光泽。
我们有过几次交流,通常是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推着自行车,沿着种满梧桐树的校道慢慢走上一段。聊的大多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关于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或者对某个社会事件的看法。那时候觉得,能找到一个可以安静对话的人,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像是沉闷压抑的备考生活里,忽然开了一扇窗,吹进了带着青草气息的风。
我心底深处,一度偷偷地以为,那或许就是“喜欢”的萌芽。心里藏着一点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欢喜。
直到那个下午,那个彻底粉碎了一切幻象的下午。
我因为纠结于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离开教室比平时晚了些。抱着几本要还的书,匆匆走向位于旧教学楼顶层的文学社活动室。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时,里面异常安静,只有夕阳金红色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
活动室里只有陈尽北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摊在窗台上的一本厚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那是我的日记。
我认得封面上那个我亲手贴上去的、有些褪色的蓝色小鸟贴纸。
我的血“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听到了动静,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人撞破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玩味的笑意。
“蒋之初,”他合上日记本,动作慢条斯理,“你的文字,比你的人有趣多了。”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
他朝我走过来,把那本日记递还到我面前。封面上那只蓝色的小鸟,此刻像一个无比拙劣的笑话。
“原来你爸妈吵得那么厉害?怪不得你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他的语气平淡,却每个字都带着精准的杀伤力。
“你在日记里写,觉得我很‘特别’?能和你聊那些无聊的话题?”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冰冷,“谢谢你啊。不过,坦白说,我对你这种沉闷、无趣、只会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女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你写的这些,”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日记本的硬壳封面,动作轻佻而侮辱,“关于家庭,关于……嗯,关于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特别’,要是我不小心说出去,你说,大家会怎么看你?是同情你家庭不幸?还是嘲笑你……自作多情,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心淬炼过、带着冰棱的小刀,精准无比地扎进我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那些深夜无人时记录的,关于父母争吵的恐惧与无助,关于学业压力的焦虑,关于对他那一点点懵懂的好感和自我剖析……所有这些我视为绝对**的、脆弱的情感,此刻都成了他手中可以随意把玩、并且即将用来刺伤我的武器。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曾经让我觉得干净又好看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种隐藏在平静表皮下的狰狞。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巨大的羞辱和震惊,冻结了我所有的情绪。我只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那本仿佛有千斤重的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虚空般离开了活动室。背后那道目光,像淬了毒的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3.
我天真地以为,那已经是结束。最多,是陈尽北个人品性的恶劣,我只要从此躲远点就好。
但我远远低估了流言的速度和它被加工后的破坏力。
几天之后,关于我的各种“故事”开始在年级里悄然流传。版本众多,细节不断丰富,但核心一致:蒋之初家庭不和,父母天天吵架,导致她心理阴暗,性格孤僻;蒋之初死皮赖脸地暗恋学长陈尽北,被明确拒绝后还不死心,写了内容极其露骨的日记纠缠人家,行为极端,让人害怕……
“露骨”这个词,第一次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正站在水房接水。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溅到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我感觉不到那份灼痛,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没有人会去考证真相。在枯燥的高中生活里,人们需要这样的谈资来获得片刻的优越感和放松。而我,不幸地成为了那个话题中心。
陈尽北则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不堪其扰”的受害者角色。他在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露出无奈又宽容的表情,偶尔还会说一句:“算了,她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心思比较敏感,大家别太难为她,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的“善良”与“大度”,像最后一道确认的印章,更牢靠地坐实了我的“不堪”与“纠缠”。
那段时间,我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融入,所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都变成了扭曲的杂音。我开始整夜失眠,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阴影变幻,直到晨曦染亮。食欲也变得极差,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在我嘴里味同嚼蜡。
妈妈察觉了我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问过我几次。我只是摇头,说学习压力大。我无法开口,无法把那些肮脏的流言和它们产生的源头摊开在父母面前。他们已经够累了,我不想再给他们增添烦恼,更怕从他们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怀疑或失望。
我把自己更深地封闭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躲进阴暗的洞穴舔舐伤口,却发现那伤口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悄悄溃烂。
4.
“之初,走吧,下节体育课。”周浅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近乎粗暴地将那张划坏了翅膀的鸟从草稿纸上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书包侧袋。那里已经积攒了不少同样皱巴巴的纸团。
操场上,阳光刺眼。体育老师让大家跑了两圈热身后宣布自由活动。男生们冲向篮球场,女生们大多聚到树荫下。
我和周浅走到跑道边的双杠旁坐下。她递给我一瓶刚买的冰镇可乐。铝罐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短暂的、刺骨的清醒。
“你看那边,”周浅用下巴指了指篮球场方向,声音压得很低,“陈尽北。”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本能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尽北穿着红色球衣,在场上奔跑、跳跃,动作流畅,充满活力。阳光下,他笑容灿烂,和队友击掌,接受着场边几个女生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
他看起来那么光明,那么正常,那么……无辜。仿佛那个在昏暗活动室里,用最刻薄的语言碾碎别人尊严的人,从未存在过。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灼热的反胃。
“人渣。”周浅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惊讶地看向她。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喜恶。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坚定:“之初,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是他做的。他那个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别人替他承担一切。”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一股汹涌的酸涩直冲鼻梁。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个,如此明确地、不加掩饰地站在我这边,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你”的人。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几乎要决堤而出。
但我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温热逼了回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谢谢她相信我?还是跟她一起控诉?都没有意义。相信我的,无需多言。不信的,说再多也无用。而控诉,除了让我再次重温那份屈辱,别无用处。
5.
放学铃声像一声赦令。
我收拾书包的动作几乎是全班最快的。铃声刚落,我就已经站了起来,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动作迅疾得带着仓皇。
周浅要值日,她拿着扫帚拍拍我的肩膀:“别跑那么快,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几乎是逃离了教室。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融入熙攘的学生人流。周围的喧闹——少年的笑语,自行车的铃铛,小贩的叫卖——构成了一幅鲜活的青春图景。而我,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灰色影子,穿梭其中,却感受不到丝毫归属感。
家,是我唯一能稍微喘口气的地方。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弯腰换鞋,试图藏起脸上的阴郁。
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起头露出惯常的、略带疲惫的笑容:“之初回来了,学习累不累?”
“不累。”
这样的对话日复一日,像设定好的程序,安全却也乏味。我知道他们爱我,但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膜。
饭桌上,他们偶尔会聊起单位的事,也会小心翼翼地问我学校的情况。我通常用“还行”、“挺好的”、“就那样”来回答。我不敢多说,怕言多必失,怕被他们看出我平静表象下的支离破碎。
我低头默默吃着饭,糖醋排骨在嘴里食不知味。脑海里反复浮现陈尽北在阳光下坦荡的笑脸。
为什么?
为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毫无负担地活在阳光下?
而被伤害的人,却要躲在阴影里,独自吞咽苦果,连正常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个问题,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头,日夜啃噬。
6.
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才真正安静下来。
书桌上摊着作业,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但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作。
窗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是一块琥珀标本。那是小时候爷爷送给我的,琥珀里面封存着一只小小的、翅膀张开的蚊子。爷爷说,它在亿万年前的一瞬间被树脂包裹,时间在它身上停止了。
我拿起琥珀,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对着灯光,那只蚊子的形态清晰,每一根纤细的腿,那对薄薄的翅膀,都栩栩如生。它曾经是活的,会飞。但那一刻之后,它的一切都被凝固了。
我忽然觉得,我和它很像。
我的青春,我原本应该肆意飞扬的十六岁,是不是也在那个下午,被某种无形而粘稠的东西包裹、凝固了?我被封存在了那个充满羞辱和绝望的瞬间,时间在我这里,也停止了流动。
外面,是正在鲜活行进着的世界。里面,是被定格在琥珀里的,一只无法再飞翔的蚊,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我放下琥珀,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慢慢展开。纸上,那只简笔画的小鸟,翅膀上的裂痕依旧刺眼。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起笔,在那道裂痕旁边,非常非常轻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无力感。
翅膀断了,还能接上吗?
被凝固在琥珀里的时间,还有重新流动的可能吗?
我不知道。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河。那光很亮,却照不进我此刻灰败的内心。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对我而言,或许,也只是另一个同样苍白、同样沉重的今天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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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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