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六点十分,闹钟尚未响起,我便已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生理本能,无需任何外部信号的提醒,我的意识总会在固定的时间点,从一片混沌的睡梦中挣脱出来,沉入另一种更为清醒的疲惫里。房间里还残留着夜的轮廓,家具的阴影模糊地匍匐在地板上,像一群沉默的兽。
我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由寂静逐渐转向喧闹的过程。最早的鸟鸣,清脆而孤单,接着是送奶工自行车链条规律的“咔哒”声,远处马路传来第一波隐约的车流噪音……这些声音构成了一幅与我隔绝的、生机勃勃的晨景。
两个月零十三天。这个数字像水印一样烙在每一天的开始。
起床,洗漱,对着镜子整理校服。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青灰。眼神是空的,像两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我尝试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类似“准备迎接新一天”的表情,结果只得到一个僵硬而古怪的弧度。算了。
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白粥,煮鸡蛋,还有一小碟榨菜。她看着我坐下,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昨晚睡得好吗?”
“嗯,还行。”我低头喝粥,避开她的目光。粥很烫,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镜片。
“学习别太拼了,注意身体。”爸爸放下报纸,语气是一贯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
“知道。”
对话简短、干涩,像例行公事。我们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但那种担心无法触及我内心真正的废墟。有些伤口,袒露出来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一同痛苦,并且,你无法预期那痛苦是否会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的压力。沉默,成了我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们的唯一方式。
推着自行车走出楼道,初夏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暖意,落在皮肤上,却激不起丝毫暖意。那感觉,像隔着玻璃触摸火焰,能看到光,却感受不到热。
1.
教室里的空气,永远混杂着粉笔灰、纸张和青春期身体分泌物的复杂气味。我习惯性地提前十分钟到达,此时教室里人还不多,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埋头苦读的身影。这是我一天中相对能喘息的时刻。
我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曾经我喜欢这个位置,抬头就能看到天空流云,偶尔走神也不易被察觉。现在,它却成了一个暴露在目光下的孤岛。每一个走进教室的人,似乎都会有意无意地朝这个方向瞥一眼。那些目光,有的带着残留的好奇,有的带着习惯性的怜悯,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了疏远和微妙审视的漠然。
我拿出英语书,摊在桌上,目光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字母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像高度警惕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身后有两个女生在低声交谈,笑声像被压抑的气泡,偶尔泄露出来。我的背脊会不自觉地绷紧,尽管理智告诉我,她们谈论的很可能只是昨晚的电视剧或者新买的发卡。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脚步声。是陈尽北。他通常会和几个理科班的同学一起经过我们教室门口,走向走廊尽头他们班的教室。他的声音很好辨认,清朗,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自信,谈论着昨晚的篮球赛或者某道竞赛题的解法。
那一刻,我的全身肌肉都会瞬间冻结。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我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书本,仿佛那上面有救命的咒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眩晕感。直到那说笑声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会慢慢解除,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他什么也没做。他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窗边这个像鸵鸟一样埋着头的我。但他仅仅是存在,仅仅是经过,就足以在我这片早已波澜不惊的死水里,投下一颗巨石,激起惊涛骇浪。
这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恐惧,一种植根于灵魂深处的、对施害者及其所代表的那段记忆的生理性排斥。
周浅来了,在我身边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递过来一颗包装精致的牛奶糖,用口型说:“早上好。”
我接过糖,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皮肤,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划过的火柴,短暂地亮了一下,旋即熄灭。我努力对她扯出一个感激的笑,但我知道,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1.
第二节课是数学。讲台上,老师正在激情洋溢地讲解圆锥曲线的焦点性质。那些曾经让我觉得充满逻辑美感的曲线,此刻变成了一团团纠缠不清的毛线。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了水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移。
视线落在前排一个女生的马尾辫上,她微微偏着头,露出脖颈上一小片光滑的皮肤。我忽然想到,她大概从未经历过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衣服、审视内心每一寸褶皱的耻辱。她的世界是完整的,坚实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阳光和关注。
而我的世界,从那个下午开始,就布满了裂纹。那些裂纹细小而密集,像冰面上的蛛网,看似完整,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所以,这个动点 P 到焦点 F1 和 F2 的距离之和,恒等于常数 2a……”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的目光转向窗外。天空是一种被稀释过的、浅浅的蓝色,几片薄云像被撕碎的棉絮,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一只麻雀落在窗外的栏杆上,歪着头,用漆黑的小眼睛好奇地往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振翅飞走,消失在视野里。
自由。
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口。
我曾经也拥有过那种轻盈的、以为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感觉。虽然也有学业的压力,有父母争吵带来的烦恼,但心底深处,总还是相信着某种底线的存在——比如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尊重,比如**的不可侵犯,比如作恶者至少应该心怀愧疚。
陈尽北轻而易举地打碎了这一切。
他让我看到,所谓的“底线”是多么脆弱。有些人,可以一边拥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优异的成绩、众人的赞赏,一边在暗处毫不犹豫地践踏别人的尊严,并且毫无心理负担。他的“优秀”,成了他恶行的最佳保护色。
“……蒋之初,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我猛地回过神,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在我身上。
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老师问的是什么问题。我僵硬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能感觉到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烧灼着皮肤。那些目光,好奇的,等待的,或许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我裸露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焦点……距离之和……”同桌周浅用极低的气声,飞快地提示着。
但我听不真切,或者说,听懂了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我只是低着头,盯着桌面上那道不知被哪个前人刻下的、深深的划痕,像要把它盯穿。
老师等了几秒,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坐下吧,认真听讲。”
我像得到特赦一样,迅速坐了下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羞愧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将我淹没。我不仅是一个被流言玷污的人,现在,更是一个在课堂上答不出问题的差生。这两种身份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双重的失败。
接下来的半节课,我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羞辱感在胸腔里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
1.
课间操的铃声,对我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刑罚。
随着人流涌向操场,就像一条被迫逆流而上的鱼,不断地与周围的身体发生碰撞。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我像受惊的蜗牛一样,猛地缩一下。那些蓬勃的、散发着热力的青春躯体,对我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操场上,喇叭里播放着节奏鲜明、甚至堪称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成千上万的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在指令下伸展、弯腰、跳跃。从教学楼顶俯瞰,这应该是一幅充满秩序感和生命力的壮观图景。
但置身其中,我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我的动作总是慢半拍,或者幅度不够。不是因为不会做,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着一种名为“正常”的戏码。而我内心的坍塌,那片无声的废墟,与这外在的统一和蓬勃,形成了尖锐而残忍的对比。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有些刺眼。我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痒痒的,像小虫在爬。但我懒得去擦。
站在我侧前方的几个女生,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低声说笑,眼神时不时瞟向隔壁男生方阵。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单纯的、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和羞涩。那是一种我再也无法企及的状态。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某种黑暗力量牵引着,飘向了理科班的方阵。在那些晃动的、相似的身影中,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尽北。他站在队伍的中后方,动作舒展,甚至带着点随性的潇洒。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偶尔会和旁边的男生说句什么,嘴角扬起一个轻松自然的弧度。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让我呕吐的晕眩感袭来。
他站在那里,坦荡、光明、充满活力,是集体中毫无瑕疵的一份子。而我,站在这里,内心千疮百孔,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连最简单的体操动作都做得僵硬无比。这世界的公理和正义,究竟定义在谁的手上?
为什么施加伤害的人,可以如此轻易地翻篇,活得风生水起?
而承受伤害的人,却要永远被困在事故现场,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连呼吸都带着锈蚀的血腥味?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它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出荆棘,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课间操终于结束,人群像退潮般散开。我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恍惚,直到周浅过来拉我的胳膊:“之初,走啦,回教室。”
她的手心很暖,但那温暖无法传递给我。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1.
午休时间,我通常选择留在教室。
去食堂意味着要穿越拥挤的人群,要在无数目光和嘈杂声中选择一个位置,要面对可能发生的、不可避免的社交。这对我来说,消耗太大。
周浅有时会陪我,从食堂带个面包或者饭团回来。今天她家里有事,提前走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那种一直紧绷着的、防御性的神经,才得以稍微松弛。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用普通硬壳笔记本伪装成的“日记本”——或者按我序言里说的,那本“算不得日记”的东西。封皮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和任何一本课堂笔记没什么不同。
翻开,里面是断断续续的文字,有时是一段冗长的、充满情绪化的宣泄,有时只是几个不成句的词语,或者一个反复描画的、带着愤怒的问号。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真实地反映着记录时的心境。
我没有写今天课堂上的窘迫,也没有详细描述课间操时看到陈尽北的感受。那些具体的细节,重复书写只会加深痛苦。
我拿着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犹豫了很久。
然后,我写下:
“他们说,时间是解药。”
笔尖停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蓝点。
“可我觉得,时间更像一个蹩脚的庸医。它只是把表面流血不止的伤口,敷衍地包扎起来,告诉你看不见就是好了。却不管里面的脓液在悄悄滋生,不管那根刺还深深埋在肉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隐秘的、持续的痛。”
“它让施加伤害的人走远,让围观的人忘记。却让受伤的人,永远留在了原地。带着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内里在腐烂的伤口。”
“那个伤口,它的名字叫‘为什么’。”
写到这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放下笔,合上本子,把它塞回书包最深的夹层里。像藏起一件见不得光的罪证。
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试图小憩片刻。但眼皮内部的黑暗并不安宁,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像默片一样闪过。其中反复出现的,是陈尽北回过头来时,那张带着玩味笑意的脸,和他递还日记本时,那修长却冰冷的手指。
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回荡在耳边的话:
“你的文字,比你的人有趣多了。”
1.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李老师——一位教语文的中年女人,身材微胖,眼神温和而锐利——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各种猜测在脑海里飞速旋转:是成绩下滑得太厉害?还是有人把流言告诉了老师?或者是陈尽北又说了什么?
办公室里有其他老师在批改作业,电话铃声偶尔响起。李老师让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递给我一杯温水。
“蒋之初,最近感觉你状态不是很好。”她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切,“上课老是走神,今天数学课也……是家里有什么事,还是学习上遇到困难了?”
我低着头,盯着手中一次性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种熟悉的、想要倾诉的冲动再次涌上来,像潮水冲击着堤坝。告诉她吧?把一切都说出来?也许老师能主持公道?也许她能让陈尽北受到惩罚?也许她能制止那些流言?
但另一个声音,更冷静、也更绝望的声音,立刻压制了这种冲动。
说出来有什么用?
陈尽北会承认吗?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否认,甚至可以反过来污蔑我诬陷他。流言已经传开,像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老师们会相信一个成绩稳定优秀的尖子生,还是相信一个最近状态低迷、情绪不稳定的“问题学生”?
最大的可能,是把事情闹得更大,让我再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承受更多异样的目光和猜测。甚至,可能会惊动我的父母……
一想到父母可能得知这一切,得知他们女儿不仅被人如此羞辱,还成了全校的笑柄,那种混合着羞耻和恐惧的情绪就让我不寒而栗。
“蒋之初?”李老师见我一直沉默,又轻声唤了一句。
我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她关切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尽可能“正常”甚至带着点歉意的笑容:“谢谢李老师,我没事。就是……就是最近晚上有点失眠,白天精神不太好。我会调整的,学习上也会抓紧。”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说服力。
李老师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怀疑,有担忧,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数学老师那样。“好吧。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说,或者跟爸爸妈妈说,别一个人扛着。高中阶段压力是大,但要学会调节,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老师。”我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两边墙壁上贴着优秀学生的照片和事迹介绍。我一眼就看到了陈尽北的照片。他穿着干净的校服,戴着细边眼镜,笑容温和而自信,照片下面的简介列举着他获得的各种竞赛奖项和“乐于助人”的评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看啊,这就是现实。他高高地贴在荣誉墙上,接受着众人的瞻仰。而我,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为自己莫须有的“问题”而撒谎、辩解。
公平?正义?
那不过是存在于教科书和大人谎言里的,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1.
放学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低低地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书包。教室里人声鼎沸,同学们讨论着晚上的计划,周末的安排,洋溢着一种属于周五晚上的轻松和期待。这种氛围与我格格不入。
我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周浅已经被她妈妈接走了,临走前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街道上顿时一片混乱,没带雨具的学生惊叫着四处躲藏,汽车鸣着喇叭,缓慢地穿梭。
我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雨水溅湿了我的裤脚,带来冰凉的触感。我没有带伞。其实早上妈妈提醒过我,说天气预报有雨,但我出门时看着还算晴朗的天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自暴自弃的侥幸——或许淋一场雨,能让这具麻木的身体感觉清醒一些?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雨幕里。
雨水很冷,密集地打在头发上、脸上、校服上,很快我就浑身湿透。自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透过湿漉漉的橱窗,可以看到里面干燥而舒适的人们。
我却在这冰冷的雨里,感受到一种近乎自虐的、痛苦的清醒。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和温热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反正,在这样的大雨里,哭泣也不会被人发现。这仿佛成了我唯一可以安全宣泄的时刻。
为什么会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参加了一个文学社?只是因为对他有过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好感?还是只是因为我不够强大,不够警惕,轻易地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了魔鬼的面前?
没有人能回答我。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像无尽的嘲弄。
骑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我停下车,单脚支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穿梭的车流。雨水模糊了视线,那些红色的尾灯像一颗颗哭泣的眼睛。
忽然,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在了我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我愕然转头,看到一张略显陌生又有点眼熟的脸。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好像姓林?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很亮,带着一种干净的、属于少年的关切。
“雨这么大,没带伞吗?”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但很清晰,“我送你一段吧?”
那一刻,我愣住了。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不是悸动,是一种极度的恐慌和不适。
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善意,像一道强光,猛地照进了我阴暗潮湿的内心世界,让我感到无所适从,甚至……羞耻。我不配。我不配拥有这种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关心。我是一个被流言玷污、内心布满裂痕的人,我只会玷污这种善意。
而且,他为什么要帮我?他听说过我的事吗?他是出于怜悯?还是……别有目的?陈尽北事件之后,我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好”都充满了病态的警惕和怀疑。
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几乎是惊恐地、猛地向旁边退了一步,重新将自己暴露在大雨之中,声音僵硬得像块石头:“不用!谢谢!”
绿灯亮了。
我像被鬼追一样,用力蹬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里。把他和他那把黑色的伞,连同他眼中那可能只是单纯的善意,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雨水更加猛烈地拍打着我,冰冷刺骨。但那种被“善意”突然靠近所带来的恐慌感,比雨水更让我寒冷。
1.
浑身湿透地回到家,妈妈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淋成这样?不是让你带伞了吗?”她慌忙拿来干毛巾,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
“忘了。”我低声说,接过毛巾,机械地擦着头发。
“快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这样要感冒的!”妈妈催促着。
我把自己关进浴室,打开花洒,让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身体。浴室里弥漫起白色的水蒸气,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
我站在水下,一动不动,任由水流拍打着脸颊。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混合着热水,无声地奔涌。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
为什么拒绝那把伞?
是因为真的不信任,还是因为……我害怕那一点点温暖?害怕习惯了那点温暖之后,会变得更加脆弱,更加无法承受这冰冷的现实?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像一间被洪水浸泡过的、潮湿发霉的房间。任何一点试图照进来的光,都会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墙壁上那些丑陋的、无法清除的霉斑。
洗完澡出来,妈妈已经煮好了姜茶。我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却暖不透冰冷的四肢。
爸爸坐在旁边,看着新闻,偶尔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这个世界,仿佛被这无尽的雨水隔绝成了两个部分。外面,是喧嚣的、流动的、他人的世界。里面,是安静的、凝固的、我一个人的,布满水渍和霉斑的孤岛。
我放下杯子,轻声说:“我回房写作业了。”
走进房间,关上门。书桌上,那块琥珀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里面的蚊子,依旧保持着亿万年前的姿态,翅膀张开,仿佛永恒的挣扎。
我拿起它,握在掌心。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慰。
至少,它告诉我,我不是唯一被凝固在时间里的生命。
只是,它的凝固,源于一场自然的、无心的意外。
而我的凝固,却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同类的恶意。
这其中的区别,让这安慰也带上了苦涩的滋味。
明天,依旧是周末。
但于我而言,只是另一段需要独自捱过的、漫长的、无声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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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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