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回忆
白芥子原叫人在栖霞苑的一株老杏树上扎了秋千,这秋千可不比常人玩的秋千,为何?一来,这秋千扎的高,多高?只在那粗的高枝上,足有两三丈高。二来,这秋千扎的精致,怎么精致呢?没有木板,只有条绳子在那里,没处坐的,看官不禁要问,这怎么玩。
这原就不是给别人玩的,这是白芥子吩咐了给扎的,她原有些刁顽,并不坐在上面,却是站在上面的,也不要人推,自己一脚蹬着绳子,一脚荡过来好蹬树的,此时在上面正是玩的开心,越荡越高,却不妨听见谁叫了一句:“大小姐,太太叫你呢”,正起劲时,心里慌了神,脚下一个不稳便四仰八叉往下跌,又不好施展功力,只是喊“救命”,却忽然觉得背下多了个东西,这样一撑先稳住了身子,只见一道白影隔老远闪过来,先顺手收了自己背下的剑鞘,接住自己疾速一个回旋,两人稳稳站在了地上。
白芥子定睛一看,竟是白菊,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一边蹦一边拉着白菊的手叫:“姑姑!你怎么在这里啊!”白菊笑道:“我过来看看你们几个小鬼头啊。”白芥子叫道:“姑姑快坐”,一面又叫白果看茶,白菊笑道:“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老实,一味地顽皮,要不是我过来的及时,你只怕要老老实实摔这一跤了。”白芥子笑道:“多亏了姑姑,”白菊道:“还说呢,方才真是惊险,我才进了园门,就看到你掉下来了,我隔得远,一时不得近前,方先出了剑鞘过去托住,慌忙蹬了树干飞过来,这要是迟一刻,还叫你这样顽皮。”
白芥子笑道:“有惊无险,我原在上面玩的好好的,不知哪个该死的说我娘叫我,才一时慌了神。”白菊笑道:“我却不曾听着”,白芥子指了指那边道:“我倒恍惚听得是墙外叫的,这会子也没个影。”
白菊喝了口茶道:“你三妹妹呢?”白芥子道:“在看戏吧。”白菊放下茶碗:“我才从畅音阁过来,她此时并不在那里。”白芥子道:“那还能去哪里,了不得是在白梅坞悠闲呢。姑姑先慢慢走着,我过去找找她看。”说着一溜烟出来了。
却说徐长卿出来不见了杜仲,四下里也寻不见,不觉到了白梅坞,只见株株梅树枝干清奇迎秋风,几棵梨树绿叶层层晃碧星,树下却是白芍在院子里洗衣服,木盆子里的衣服倒像是今日紫珠穿的那件衣服,不禁纳闷堂堂小姐为什么还要亲自洗衣,又想这必是人家小姐的住处,欲待起身要走,无奈白芍却看见他了,“你怎么会到这里”,白芍厉声问道。徐长卿道:“我朋友杜仲一时间找不见了,不知不觉寻到了这里,多有冒犯,望姑娘恕罪。”白芍道:“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别处寻去罢。”
徐长卿没走几步,迎面看见白芥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看见他道:“徐公子也在这里啊。”徐长卿道:“我找不到朋友杜仲了,迷迷糊到了这里”,还没说完白芍先说道:“他找人的,找错地方了。”白芥子笑了一下便过去道:“三妹妹你果然在这里。”又看到盆子里的衣服,怒由心头起,一脚踹翻盆子,将衣服扬起来拔剑碎尸万段,一时间好似下了一阵红雨,又好似秋风扫落叶,纷纷然零落一地。一面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在这里洗这脏东西!”白芍大吃一惊道:“大姐你干什么!”白芥子道:“叫你受她的闲气!”白芍急道:“这怎么办呢?”白芥子道:“太过分了!你放心,我自有办法。”白芍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愿能逃脱一劫。
“跟我走吧,姑姑找你呢,”白芥子话未说了,只见白菊过来道:“芍儿在这里吧?”一面看到徐长卿尚不曾走远,就问道:“长卿怎么也在这里?”徐长卿道:“我过来找不见杜仲了,误打误撞摸到这里了。”白菊笑笑道:“正好,芍儿这里倒也雅静,就在这里坐会吧。”一面看见地上的碎片,认得像是紫珠的衣服,便问怎么回事,白芥子如实说了,白菊怔了一下道:“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三人说了几句话,白菊见徐长卿还站在远处便道:“过来啊,长卿,愣在那里做什么?”白芥子和白芍先是愣了一下,还是白芥子惊讶道:“姑姑,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养子徐长卿,啊--,原来真的是他,我说怎么他使的是白家剑法,原来是这样!我真笨,竟然没反应过来!”白芍也是一愣,怪不得听名字有些熟悉,自己也没想到。白菊对徐长卿道:“这是你二舅舅家的,白芥子,这位是你三舅舅家的,白芍。”四人便在石凳上坐下续些闲话,正说处,只见白薇和白蔹走过来道:“姑姑好会寻清净,竟然在这里,我说问人,有人说你往这边来了,果然在这里。”
因说到徐长卿,白薇来了兴致,没高没低地问了一句“听说姑姑当年嫁给姑父可是轰动京城的,你怎么执意--”话说了一半白薇就后悔了,姑父石松当年可是将死之身,这不是勾起人伤心回忆吗?白菊却轻描淡写地笑笑道:“执意如此啊?此事说来话长啊,记得我穿上嫁衣的时候,心里还是无比高兴的。”尘封多年的记忆,此刻一幕幕涌上心头。
那是怎样的婚嫁场面啊,对京城百姓来说,皇家的婚庆也不过如此吧,豪华的轿子,送亲的,迎亲的,亮眼的大红色,街上排起了红色的长龙,鼓乐声,唢呐声,响彻了整个京城。轿子里的新娘,俊美怡人,一抹忧伤而幸福的笑容,不知该不该叫人高兴。更不知这场婚礼,有几多欢笑,几多叹息。
婚前当白菊去求白老太太准许她和石松的婚事时,老太太一万个不同意,白菊哭道:“娘啊,我就真心真意喜欢这么一个人,非君不嫁,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死也不再嫁人,若一日他死了,我便也随他去,到时候还望娘能发发慈悲,将我们葬在一处,生不能做夫妻,死也一定要!娘啊--”老太太满眼滴泪,遇到这么性情刚烈的女儿,有什么办法呢,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熟不知门外站着白前听得清楚,想起他们姐弟往日打打闹闹的情分,也是满腔悲凉。想来往日,天上飞过几只鸟,扑棱扑棱翅膀掉下来一根毛,他们就会为了那根毛打的头破血流,打到最后他们让那根毛落在地上,谁也不要了。
有次有人送来一本王羲之的字帖,他们就为了那本字帖打的不可开交,打到最后那本字帖会被剑削成一块一块的,似雪片一般从天上纷纷飘落。他们这样糟蹋东西,老大白矾就会罚他们到佛堂跪着抄佛经。老二白及就会偷偷给他们送吃的,他们就抢着吃,总是会说句“都怪你!”白及就说“不能在佛堂打架,要不然大哥会用家法来对付你们。”他们也从来不敢在佛堂打,只是吵吵架,还不敢大声。
他们总是会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打的不亦乐乎,他从来不叫她“姐”,就叫她“老二”,她也只是叫他“老三”。他总是会说:“你这么霸道,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肯定嫁不出去,全天下都没有男人会要你!”她会说:“你这么调皮,非让娘给你娶房恶媳妇儿好好治治你!”然后他们又会打起来。可是现在她要嫁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争来夺去,打来打去了,他舍不得她嫁出去,还要做个寡妇。便进屋道:“姐,我舍不得你!”他终于开口叫她一声“姐”了。白菊哭道:“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离开这个家。”
白太太闻此言,更加难过,白菊总是很任性,什么都要跟白前争,有次跪着一边哭一边说:“你就是对老三好不对我好,给他匕首不给我,你心里就只有老三没有我。”说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白太太俯身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我的乖女儿呦,我什么时候不对你好了,什么事也值得哭成这样,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给他一根鸡毛你都会说对他好不对你好。黄老爷过来玩的时候送了一把说给孩子玩,我就知道你们会争就照着样子打了三把,你们姊们几个一人一把。老三先来了见了就拿了一把,正要叫人给你们送过去,你就来闹了,真不叫人省心。桌上饰金盒子里的不是吗,起来自己去挑一把,看看你,芝麻大的事儿哭成这样。”说着帮她擦泪。
现在这个宝贝女儿要出嫁了,虽说是女大不中留,可白太太真的是舍不得让女儿去做寡妇,她也知道石松是个好孩子,可谁知造化弄人,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个病。她了解这个女儿,女儿决定的事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了。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抱着女儿痛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强撑着拜了堂的石松,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掺起来,所有人脸上原本并不快乐的笑容瞬间僵硬。
洞房里石松一袭红装,难掩苍白的面容。奄奄一息的石松道:“菊妹妹,对不起,我真的太自私了。”白菊握着石松渐渐冰凉的手道:“能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石松道:“可是我给不了你幸福了。”白菊道:“你已经给了我你所能给的一切,我真的很满足。”说罢把头靠在石松的胸口,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
“还记得吗,你让小厮送了一篮子菊花”,石脂见小厮提着一篮菊花,便问道:“这是给谁的?”那小厮答道:“给二小姐的。”石脂道:“正好我过去,给我吧。”“小菊,你看我给你送什么了”,石脂笑嘻嘻地跑过来,手中提着一个花篮。白菊以为是他送的,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接过花篮,一看篮子中的纸笺,打开一看,是石松的笔迹,顿时心花怒放。写的是首“多丽”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荼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叫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好个泽畔东篱,这是咏菊词,还是夸人呢,比作屈平陶令,真是高兴。白菊笑笑道:“你二哥呢,他怎么没来?”石脂道:“他说一会儿就过来了。”
石松已经半天不说话了,白菊还只管说道:“还记得我们的松菊书屋吗,承载了我们多少回忆啊?你画的‘松菊图’我还收着,记得我在旁边添的那首小诗吧,
青松岩上菊岩下,
共傲霜雪笑天涯。
菊为松绽一生艳,
松为菊撑一片天。
你也太心狠了,生了病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不顾一切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那时石松病重,为了不让白菊难过就躲到了后山的小书屋,白菊左右找不到他,便去了小书屋:
到门前便见到了石松的侍婢儿茶,儿茶也不忍石松独自受苦,便装傻道:“白姑娘你来了,二爷说就怕你能找到他,所以他交代我说如果见你来了一定要说他不在。”
白菊笑道:“知道了,他在哪里。”儿茶一回头,不见了石松,就三间小木屋,刚还在左间书房,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便道:“这个真不知道。”白菊道:“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儿茶道:“不清楚哎,二爷说他得病的事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的。”白菊道:“什么!他生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儿茶转了转眼珠子道:“不知道。”
白菊便冲进书屋,又出来,前后左右地找,总觉得肯定就在不远处,就是找不到。找的急了,知道石松肯定故意躲着她,便叫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啊!你出来啊!”如是喊了几遍,心里愈加悲切,坐在地上大放悲声。一直躲在窗外小洞内的石松也滴下泪来,真想过去安慰她,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可是他不想拖累她。
“你出来啊!”白菊越哭越伤心,见仍没有石松的动静,索性哭道:“你出来见我一面吧,你要不出来,我就死在这里!”石松听到了拔剑声,知道以她的个性做的出来,慌得大叫一声:“不要啊”,便从窗口吃力地爬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白菊见他面色苍白,被病痛折磨成这幅样子,更是心如刀绞,过去扶起他哭道:“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石松吃力地想要挣开她的手道:“你走开!我是已经成亲的人了,怎么与你拉拉扯扯!”在一旁落泪的儿茶强言欢笑道:“是的,二爷说出现这种情况就骗你说我们已经成亲了,他已经不想要你了。”石松被气得哭笑不得,指着儿茶道:“你,你!”儿茶道:“不是二爷让我这么说的吗,我也没有说错呀!你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呢?”
白菊哭道:“你怎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呢?”石松有气无力地道:“实不相瞒,我得了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忘了我,找个好人就嫁了吧。”白菊哭道:“不要这样说,我不要,我不要!”石松道:“听话啊,最后一次叫你听话了,你就嫁个永远也不会想起我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我就放心了。”白菊哭道:“我不要,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只嫁给你。”石松心如刀割,笑笑道:“别说傻话了,啊--”
白菊哭道:“你既然知道我会伤心难过,你为什么还要我嫁给别人?就算我嫁到天涯海角去也忘不了你,我怎么能不痛苦,还怎么能开开心心好好过日子,你知道我会有多痛苦吗?你忍心看我这么痛苦地过一辈子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你的夫人,哪怕一日夫妻,于愿足矣。”石松也哭道:“我跟死人还有什么分别,嫁给我就等于嫁给了一个死人,你知道吗?”
白菊道:“我不管,能嫁给你是我的幸福,不嫁给你将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你舍得让我遗憾终生吗?”
白菊这样想着以前的种种,大概不知什么时候石松就离开人世了,只知道前前后后地说着,时而哭时而笑着。此时石松身旁的小厮防己进来看看情况,大着胆子走过去,一摸,石松早就咽了气,身上都不热了,便道:“二少奶奶,二爷死了--”白菊却道:“胡说,他不过是还没睡醒,怎么乱说话!”一边又对石松道:“你看你都累成这样了,好好睡吧,好好睡一觉。我去奉茶,回来再叫你。”防己见白菊那副样子,吓得魂不附体夺门而出,叫道:“不好了!二爷过世了,二奶奶疯了!”随后就进来了很多人,要收拾装殓,白菊抱着石松死活不肯,众人左推右哄将石松装在早就备好的棺里,刚盖上棺木盖子,白菊跑过来哭道:“你们要干什么,别碰他,想憋死他吗?放他出来,放他出来啊!”一面就要去拉扯。众人只道是白菊疯了,独儿茶知道不过是伤心过度了。白菊放声大哭,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石菖蒲忙命人安置了白菊,大家才七手八脚安排石松的后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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