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不过半日,房门再次被敲响,这回敲门声很谨慎,敲了两下便停住,等着屋主回应。
“又是谁?今来人是不是太勤快了。”
夜霄守在桌上叠成圈假寐,听见声音抬头望去。
道士画符时周身飘散的清正之气能为他补充精力,蛇形方便靠得更近,效果更好,夜霄干脆维持原形懒得再费力变化了。
“同一人。”顾宁回道,坐姿不变,待画完最后一笔,收了笔墨符纸,才起身开门。
案件一时半会儿没头绪,上级施压搞得捕头焦头烂额,敲门半天还没人反应,一个平头百姓还敢给他摆架子,捕头等地冒了火气,想撞门又顾及自己有求于人不好得罪,便想等他出来以妨碍公务的由头喝斥几句。
门一开,顾宁清明沉静地照过来。
正要发作的捕头偃旗息鼓。
真是奇了,修道之人就是跟凡人有别,一见就能让人莫名冷静下来,就算天塌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打扰道长清修,还请见谅,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捕头客气拱了拱手,“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
“贫道顾宁。”
此人上门顾宁并不意外。
“顾道长,我们县令有请,劳烦跟我们走一趟。”
捕快嘴上客气,神情却不容拒绝,手下将门口围了一圈,大有不答应就抬过去的架势。
“稍等。”
官府维持人界秩序的底线,既然找上门来,顾宁自不会袖手旁观,回身去了屋里。
半开的门扇挡住屋内的景象,捕头下意识扫了一眼,见顾宁只是去桌上拿什么东西便错开视线,正事没解决,也没心思细窥别人卧房。
“去看看?”顾宁问着,一边伸出手臂,手指抵住桌面立在蛇妖身边,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白净的手腕,示意蛇妖不方便化形可以缠上来。
外面的情景尽收眼底,知道道士没拒绝,夜霄有点犹豫,外头人多,容易让他心烦气躁。
不过……
夜霄瞅了瞅周身围绕着星星点点纯净光尘,将世俗之气无形中隔开的道士,尾巴蠢蠢欲动。
“有晚霞,顺道去晒一晒。”
顾宁示意从窗户透进来的橙红霞光,再次邀请。
“既然你这么想让我陪你看看,那就去吧。”
夜霄顺阶而下地回道,再缠腕而上,没注意到顾宁含着笑,直至转身对外的时候一闪而逝。
鳞片下的皮肤带着舒服的温度,骨肉匀停有力,非常有安全感。
夜霄绕了几圈把自己挂好,衣袖搭了上来盖在头顶,视野一下缩小了。
夜霄探出头,伸到衣袖边缘,下巴贴在精致的腕骨上,透过宽松的袖摆,看着下半截光景。
“带路。”顾宁抬手示意。
夕阳烧在石板街上,火红铮亮,晚风带着淡淡的花香灌进衣袖里,信子在空气中尝了尝,是木槿花。
清甜爽滑。
炒鸡蛋和凉拌都好吃,相比较还是凉拌花芯更爽脆,符合他的口味。
路走了一半,夜霄直起上半截蛇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太听话了,让上就上,让出门就出门?
明明事事都是自己掌握主动权,偏偏这种被人提着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郁闷地吐了吐信子,为了表示自己只是看在道士灵力充沛的份儿上才纡尊降贵靠近他,高贵的蛇魂还是不屈的,夜霄收起獠牙在顾宁白皙的腕侧狠狠叨了一口。
顾宁隔着衣袖摸了摸蛇头。
不知道这小祖宗又在想些什么东西气着了自己,顾宁转手变出一颗饴糖递了上去。
没人接,顾宁耐心等着。
过了几息,指间一空,糖被叼走了。
.
县令四十多岁才中榜,托了不少关系来这民生稳定的芙蓉县,打算安安稳稳捞几年银子,只要不出大乱子,还有机会往上升一升。
今日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死的是个没背景的小民,为什么说大呢?
他偏偏是桩惨案。
还是在人来人往藏不住事儿的大号客栈。
前脚刚有人跑来报案,后脚消息就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街上,消息都没办法封锁,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安不了民心,上头治他一个失职之罪,那可如何是好?
花了几万两银子打点关系,本钱都还没收回来,三个小妾都要养不起了,怎么能下马?
顾宁一行人赶来的时候县令已经急得满头热汗,坐立难安,师爷在一旁拼命摇扇子,竭尽宽慰之力。
“怎么还没到?这都去多久了?”
“快了快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大人稍候片刻。”师爷弯腰佝背地沏了杯茶递给县令,一手在他身后呼啦呼啦摇扇子。
县令心火旺,干渴的不行,看也没看一口闷了,见衙役先一步冲进来通报,慌忙咽了茶水,杯子往桌上一磕。
“快快快!快请进来!”
顾宁礼节性称了声大人。
“道长不用客气,”县令拦住他行礼,“还请看看这人是怎么回事?快带上来!”
师爷招呼衙役把人抬上来。
还没进大堂,一股腥臊恶浊的刺鼻腐臭就先迎头冲了进来。
抬担架的衙役带着面巾还嫌不够,手臂将口鼻捂得死死的,另一只手抬着架子,侧身斜出老远,全凭职责所在才没扔开手,担架一放就赶忙退开了。
“不瞒道长,我是听肖捕头举荐,说您是个得到高人,又恰好在友来客栈住了好几日,才差人冒昧打扰,这案件颇有些棘手,超出我等凡夫俗子所知范畴,怀疑有妖邪作祟,还请道长指点一二,积善成德。”
县令大人捧高踩低的手法运用的相当熟练,跟鬼神之说沾边的无论好坏都先把自己摘出去,事后有什么麻烦都去缠着始作俑者就是了。
顾宁没在意那么多,朝肖捕头轻轻颔首示意知晓且无碍。
肖捕头早已熟知县令什么德行,但还是被这一下背刺,气得脸红脖子粗。
碍于是顶头上司,拿捏他一家老小的生计,实在发作不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憋着火气道:“肖某虽是小小捕快,但从职多年,借这身官服也见了不少世面,作奸犯科之人断不可能养出清贵之范,江湖术士县里也有,但多少都知根底,摇卦算命卖符水,混口饭吃罢了,要真论本事,还得请真道长出手,都是为民除害出一份力,若有妨碍之处,肖某在这里道声歉。”
礼数周到些,能少些麻烦,这法子在哪里都适用。
臂上小蛇软软凉凉的,顾宁心情不错,对于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无意浪费精力。
心如明镜台,随拂无尘埃。
“贫道只为修行,少与人接触,各位大人心系万民,百姓之幸,木板掀开吧。”
中断二人推诿,把注意力拉回尸体上。
.
跟普通担架盖白布不同,这具尸体用板材密封了起来,本来直接放进棺材封起来效果好些,但有碍仵作查验,遂放弃。
老仵作侯在一旁等候差遣,听见指示,便催着两个徒弟把板子拆了。
恶臭一涌而出几乎把人熏晕,仵作常年与尸体相伴,勉强忍下了。
当差的衙役实在受不了了,踉踉跄跄跑到外院里哇哇大吐。
县令大人也想跑,但苦于乌纱帽摇摇欲坠,扭头呕了师爷一身。
师爷哑巴吃黄连,苦到没边,借着换衣服遁了。
在场就顾宁神色如常,肖捕头勉强维持状态。
夜霄蛇躯收紧,伴随胃里一阵抽抽,没消化完的糖块反刍了出来,掉在顾宁手里。
察觉袖子里的异样,顾宁施法封了袖口,气味进不去,抽抽的蛇身平复了下来。
尸体不堪入目,顾宁将右手背在身后,免得蛇头看见膈应。
可惜夜霄是个逆反性子,并不能理解顾宁的用心良苦。
能散发这么离奇的臭味该是什么东西?
夜霄好奇的要命,想从袖子里蹿出来,被顾宁用手兜住。
越不让他干,他越想干,脑袋抵着顾宁指腹,用力往前顶,见手指纹丝不动,急得顶两下咬一口,再顶两下。
指腹麻酥酥的,顾宁架不住他折腾,只好收回手臂,弯折放到身前,托着他,给他一个最佳观赏位置。
不出意外的,蛇头又抽抽了,这次是画面冲击,胃里暂时没啥东西可吐,蛇头在顾宁手心可劲儿翻滚,用他掌心擦眼睛。
顾宁十分配合,一个凝水诀,从自身血液中凝了两滴清水悬浮在指尖,滴到蛇头眼睛上。
夜霄停止翻滚,长出了口气。
干净了。
架不住来都来了,视线还想往那儿瞟,便躲在顾宁指缝间,用作遮挡,狗狗祟祟觑两眼。
“此人是友来客栈的厨子,不知被谁种了蛊毒,浑身鼓胀,暴毙的时候正在厨房切菜,把自己手指给剁碎了也没停,几个小帮工吓得半死,上去拦住他,一碰人就倒地了,再一看气儿已经没了,捕快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溃烂,皮肉一碰就烂,费了不少力才保全这个样子,目前腐烂的速度完全不可能是正常尸首该有的样子,仵作尽力查验,只从中找出这些东西,您请看。”
肖捕头介绍完事情大概经过,从老仵作手里接过一个陶罐,“这东西单独放置,不久便会发黑干枯变成粉末,风吹无形,但用带血的生肉便能养活,且……”
肖捕头皱眉,顿住话头。
“且必须是人肉。”老仵作补充道,“这是用停尸房无人认领的新鲜尸体试出来的。”
枉死的流浪汉无人安葬,一经发现便会送到老仵作这里,恰好有一具得了瘟病送来等死的,老仵作看他没救了,等他咽了气,血肉尚温,第一时间试了试,没想到有效。
尸体肿胀至原来两三倍大,皮肤弹性消融包不住,一碰就破了,一路颠簸到仵作手里已经没了人形,再停了几个时辰抬到府衙大堂,已经骨肉分解,几乎是一个完整的骨头架子躺在一堆肉汤里。
问题也就暴露无遗。
尸体的血并未干结,也没有流得到处都是,全是一坨坨三四分干的血块,被不明物体分泌的粘液滋润着,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肉躯之所以崩烂,是因为他的血管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卵,原本应该并无大概,直至一颗颗虫卵随着血管流经全身。
他的骨头不是粉色,而是发白,细看之下,遍布细细小小的蜂窝,里面同样被虫卵啃噬。
有的卵已经胀大孵化,钻出来一只只小小的血色蛾子,那蛾子一开始蜷缩一团,移动缓慢,直至张开翅膀,体大翅小,飞得也不快,很容易降低人的戒心。
离了血肉,掉在地上很快就死了,像肖捕头描述的那样。
“很像书中记载的蛊毒,但又有些不同,根据客栈伙计交代,除了炒菜偶尔失手被骂,他生前没有特别出格的行为。”老仵作道。
顾宁静静听着,暂未定论。
掌心被剐蹭,笔画横斜,一般人肯定不知道在划拉什么乱七八糟的,但顾宁还是感知出了。
‘尸蛾蛊’
“确切地说,是蛾胎,为了不怀疑到自己,蛊主大概会随机挑选路人,在其身上撒下虫卵,且虫卵只在体虚者身上存活,例如沉溺酒色财气不可自拔的人,气血充沛,如若肖捕头这样,即便沾上虫卵也无法寄生,已寄生的卵不能再度寄生,就像老仵作试出来的结果,它们更加虚弱,只能在将死之人身上存活片刻,难点不在于散播出去的卵,而是第一只虫蛾的孵化。”
没人注意到顾宁话语的奇怪之处,好似跟人对话般。
“此法过于阴毒,能炼制的人很少,若非深仇大恨,宁愿永世不得超生也要报仇,实在不必用到此法。”
“那岂不是滥杀无辜?还有多少人会死在他手里?管他多大的冤仇,伤及无辜就是穷凶极恶。”肖捕头气愤难当,没想到家乡县内竟出现如此歹毒之人,实在可恨。
“虫卵寄生,其主人也拿不准确定的目标,而且每只种卵都很难得,不会大面积铺撒,挑选的目标既能独自生活,死去也不会惊扰太大,而且彼此活动范围有重叠,打听周围有哪些失踪人士,核对便知。”顾宁解道。
“他大费周章就为了杀人?”
“不,是为找人,找一个既能寄生虫蛾,又能跟虫蛾共存的人,这个分寸很难把握,待此人被虫蛾吞噬又能保留伪智,便会成为与原蛾联系紧密的种胎。”
“只有执念过深又无能为力的人,才会想从他人身上抽取力量,为己所用。”
“来人!速速去查厨子往来踪迹,任何有嫌疑的人都给本大人抓起来!快去快去!”
县令心虚,惊出一身冷汗。
被酒色财气围绕的人,那岂不是他也在列,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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