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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试探

晚风微凉,拂过蒋云发梢。她暗吸一口气回过身,勾起唇角道:“走吧,少监。”

张贵早已挺起了脊背,好整以暇地扫视她一番,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下眼睑,退后一步让出了路。

蒋云无视他,搭着文心稳步向前。

张贵跟上她的脚步。

宫中的夜静得很,风轻轻,抚过树叶,细碎的簌簌声伴着稀稀落落的蝉鸣。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鼓槌一下一下敲在了人心上。

直到承欢殿前,这场鼓乐方才奏罢。

“少监回吧。”蒋云没有感情的启唇,她目视殿门,并没有回身看着他说。

张贵不在意,依旧在后方作揖,开口道:“娘娘,”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接道,“安寝。”随之利落跟上一句“奴告退”,张贵转身而去。

蒋云同步跨过殿门,二人相背而离。

绕过影壁,文心终于呼出一口气,她屏息垂首一路,这才抬起了头,眼神布满担忧:“娘娘……”

蒋云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

从鼻尖轻轻呼出一口气,文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跨过垂花门,略显压抑的气氛被玉书一声欢快的“娘娘!”打破,她站在正房门口喊了句:“我去煮面!”一溜烟地就跑走了。

蒋云笑着摇摇头。

主仆三人围坐在东次间的花形方几前,玉书执筷捞面:“来来来,一捞祝您身体好,二捞祝您永不老,三捞祝您身体棒,四捞祝您福气旺!”

“好啦,快吃吧!”她把小碗推到蒋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道:“吃了这碗长寿面,咱们娘娘就永远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文心把筷子递给蒋云,也眼巴巴地望着她。

蒋云甜甜笑着,挑起一根面送入口中。

细嚼慢咽半天,待整根吃尽,三个人一齐笑出声。

“娘娘,方才你们回来前,紫宸殿的小黄门送来件成衣,也是贺礼嘛?怎的单独送过来。”说着,玉书面露陶醉:“可真美啊,下午送回来的那几匹云锦都感觉成衣后会很美了,没成想这晚上的一送来,那个就入不了眼了。”

蒋云闻言,挑面的动作微顿。

“送回来的寿礼都好好收到库里了吗?”文心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开口问道。

“哎呀,你放心啦,都登好册了。”玉书根本没察觉到被岔开了话,又说道,“齐尚书还送了轴……啊,”她眨眨眼,低下头,嗫嚅着说,“没什么。”

蒋云吃着面,没抬头:“快说。”

玉书面露难色,求助地看向文心。

文心跟着重复道:“快说吧。”

玉书一绞帕子:“就是送了轴关于咱们将军的挽词。”

她说完,不安地抬眼看蒋云。

一碗面食尽,蒋云接过文心递过来的帕子:“他这是点我呢。”轻轻拭了拭唇角,“让我别辱了家风。”

太康二十一年,陇右节度使蒋既明以身殉国,追谥“忠武大将军”,为使功臣之嗣得沐天恩,永续簪缨,敕令其女入侍椒闱,册为贵妃。

玉书见蒋云脸色未变,放下几分心来。心下暗骂自己多嘴,戳了娘娘的伤心事。

“齐尚书真是老糊涂了!陛下这两年怠政荒嬉明明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想及时行乐,”她忿忿不平地道,“关您什么事?不过是凑巧赶上您受宠的时候罢了,这就赖到您身上了。”

蒋云扯了扯嘴角,不欲置词。

反正大家都这么认为,也不差他一个。

翌日午后,柔风掠湖,荷香阵阵。

数叶小舟滑入碧波,蒋云倚坐舟首,几位华服贵妇环侍左右。

舟中笑语晏晏,惊起了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扑棱棱地飞走了。

蒋云今日于太液池畔设下小宴,邀了三五相契的命妇入宫泛舟,采芰摘莲。

兰桡轻漾,紧挨着蒋云的杏装妇人探出身去,折下一朵莲蓬,笑得花枝乱颤:“哎呦,把我裙边都沾湿了。”

“姐姐真是孩提性儿。”倚在船尾的年轻美妇轻摇着团扇,腕间金钏叮当。

又一妇人抬袖,和左右递了个眼神,掩唇笑道:“谁让人家有郎君宠呢。”

大家笑作一团。

那杏装妇人乃是工部侍郎赵修之妻,二人鹣鲽情深,是京城出了名的一段佳话。

“柔姐姐不仅心性年轻,脸蛋也嫩的跟垂髫小儿似的。”蒋云也出声调侃道。

她名唤江柔,和蒋云最是好,常常入宫陪侍。

“好啊娘娘,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江柔贴上去,作势拧蒋云。

若逆了光细瞧上去,江柔眼角是有几痕淡纹的,其实她已过了花信年华。

蒋云笑着躲开了。

这边笑语连连,皇后居处蓬莱殿内却全番别样。

“儿臣不敢。”

面对皇后对他的逼问,睿王沉声答道。

“你最好是。”皇后冷声,“问了安就赶快回府,别在宫中逗留。”

睿王始终叉手行礼,没抬过头:“母后万安,儿臣告退。”

待睿王出了蓬莱殿,蒋云这边都上了岸。

一只脚刚沾上松软的泥土,方才在舟上掩口调笑的那妇人就迫不及待地喊到:“雪奴——”

只见一只蓝眼白猫挣脱了宫婢的怀抱飞奔过来。

妇人一把抱起它,用脸颊狠狠蹭了蹭它的长毛:“想死我了。”

“呦,县主又得了一新猫,”戴金钏的年轻美妇甩着腰凑上来,手里还摇着团扇。她低头瞧了瞧:“倒是乖的,抱在怀里半点都不动。”

金乡县主儿女都成家了,平日里素来爱养些猫啊狗啊的放在府里。

她顺了顺猫毛,得意地抬首道:“怎么样,可人吧,这可是从西域那边新引回来的波斯猫。”

年轻美妇是安阳郡王的填房,平日里和县主府间往来颇多,见过不少她府上的爱宠。

郡夫人伸手捋了捋猫毛,算是表示赞同。

一行人步至席间,方几上早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茶点。

县主把雪奴放下,任它自己玩闹。

她们正聊着天,雪奴蹭到了蒋云脚下。

蒋云忽感裙摆异动,低头瞧见雪奴,将它抱在了怀里,抬起头一边继续说着话一边抚着雪奴长长的白毛。

县主瞧见,笑道:“娘娘可喜欢,我还得了几只小猫崽,给您送一只过来怎么样?”

蒋云摇了摇头:“我还是更喜欢狗。”

“狗?”县主顿了顿,旋即展颜笑道,“好说呀。”

“我给娘娘淘个康国猧子怎么样,那狗可聪明了,”她身子都挺了起来,比划道:“听说还能曳马衔烛呢,”她看看大家,急道,“你们别不信啊!”

江柔浅浅笑道:“信呢信呢,我也听说过。”

县主得了此话才算满意,兴致勃勃地看回蒋云:“怎么样,娘娘,明天我遣人给您送来?”

蒋云顺毛的动作没停,只垂目淡淡道:“不用了。”

“我喜欢的是那种小土狗,”她抬起头,“嗯,就是最土的那种。”

县主一听傻了眼,多名贵的品种她都能给贵妃娘娘寻来,这……小土狗,她上哪去弄啊,难不成叫人去那腌臜巷子里抓一个?

这也不大合适吧……

她一时无言,扯着嘴角看蒋云。

蒋云“噗呲”笑了:“还能真让你去弄不成,本宫没想养。”

“从前在鄯州养过一条罢了。”

“随便说说。”

她把雪奴放下去,看向江柔:“小弟可到了凉州?”

“到了呢,劳娘娘还记挂着他,前个我阿娘刚传了家书过来,”提起弟弟,江柔就面带忧色,“说是刚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去衙署了,成日里忙得都见不到人。”

凉州为河西节镇,江柔夫妇皆出自河西士族,其弟江映前岁赴京赶考,得中进士,授校书郎,今迁凉州互市监丞。

“这多好啊,有几个像他这般上进的。”

“哎,就是怕他又莽莽撞撞的。”

“经了回事,本宫瞧他长进了不少,柔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忧。”

江柔面带苦涩的笑了笑。

江映那年在曲江宴上醉了酒,大骂阉竖祸国,被人传到了王立耳朵里,直接就被玉龙军抓进了狱中。

要不是她凭着和娘娘的几分交情求她帮忙,江映他别说做官了,连命都差点没了。

思及此,江柔不免又暗叹娘娘真是个顶好的人,她们这交情的开始也是因为娘娘帮了她,她还记得当时接不上飞花令时的窘迫呢,幸亏有娘娘替她解围。

“侍郎夫人,你郎君又来接你了呢。”

暝色入楼,余辉脉脉,几位命妇相携着出了宫门,有眼尖的妇人逗弄道。

“他刚好下了职嘛。”江柔找借口道。

“是是是,我们知道。”

看她臊的脸红,大家也不拿她打趣了。

挥着手说了再见,江柔撑着赵修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身一沉,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碾过一处坑洼,猛地晃了一下,车帘被风掀起个小角,喧闹声渐响,百味杂糅也竞相涌入。

江柔窥着对面人的神色,忍俊不禁道:“这是怎么了?板着脸板一路了。”

赵修抬眼,挥袖哼道:“古往今来,哪有让阉人上朝议事的?一个王立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

“这……是陛下给授了官职嘛?”

“授官?王立都没个一官半职,他能有什么官职,就是内侍省的一个少监而已。”

“他怎么如此得了王立的青眼,从前王立把内侍省的人带到玉龙军管事,也没带着上过朝啊。”

“不过是些巴结奉承的手段罢了,还能有什么本事。”

赵修撇了撇嘴,半晌还是闷闷接道:“在益州监军是立了点小功。”

江柔不免好笑道:“那人家就还是有本事的嘛。”

瞧着赵修脸色还是不好,她又开口劝慰道:“你往好处想,内侍又没个一官半职,只要他们失了陛下的宠信,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都多少年了。”赵修叹了口气。

“会好起来的,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是这样的。”

话只能说到这了,再往直白了讲就是大不敬了。

赵修的肩膀垮了下去,伸手握住江柔。

江柔回握上去。

被大骂的张贵此时正立于御前研墨。

皇帝悬腕提笔,力透纸背。

“陛下笔走龙蛇,气韵自生,真是让奴叹服不矣。”

皇帝但笑不语,搁笔轻置,默自观赏。

良久,皇帝才神情平淡地开口:“今日贵妃邀了几位命妇入宫作伴。”

张贵暂不知他是何意,只恭谨回道:“娘娘好雅兴。”

“知道去岁凉州仓曹畏罪自尽的事吧。”

“奴在益州时听过一耳。”

“都知道些什么?”皇帝指尖摩挲笔杆,“说来听听。”

“凉州户曹整理往年账册时,发现太康二十一年三月廿二,仓曹王岱上报‘病毙官驼三十六峰’,但当日官仓仍按八十六峰额度支取草料,隧上报刺史。”

“刺史命人调查,经询病畜焚场周民,果然得知那年从未见过浓烟。”

“刺史立疑当年粮草延误实为**,飞书朝廷,围控王宅。”

“王岱当夜畏罪自尽。”

张贵语调始终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太康二十一年春,吐蕃突袭陇右,节度使蒋既明上书敌势颇凶,恐余粮后继不敷。

朝廷敕凉州输粮济军,然牲畜疫病,运力受损,行程被迫延缓。

“没错,”皇帝微微颔首,带着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张贵,“你说,这凉州户曹多兢兢业业啊,五年前的帐都对的如此仔细,朕是不是应该给他升个官,以示嘉奖。”

张贵陪笑道:“户曹常年负责账务,难免心细。”

“到底是心细,”皇帝止住话,目光却未从张贵身上移开,接着说道,“还是受人指使呢。”

张贵立即停下研墨的动作,面向皇帝躬身垂首。

皇帝半阖眼眸,指尖轻叩桌面,不知是念给张贵还是念给自己听:“凉州……河西……”

“朕若告诉你,工部侍郎赵修之妻江氏素与贵妃交好,你作何想?”皇帝睁眼,目光射向张贵,等着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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