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立时叩首:“奴不敢妄议娘娘。”
“朕允你说。”
张贵依旧跪伏不起。
“朕让你说。”
张贵没法,只得跪立起来,垂首回话道:“既陛下允奴说道一二,奴便斗胆猜测,若不是凉州户曹本身就心细如发,那便是赵侍郎为求娘娘青眼,特命凉州族人查探当年秘辛,以此讨好娘娘。”
他将头垂得更低,道:“毕竟娘娘盛宠,无人不知。”
皇帝默不做声,半晌,带着诱导的问道:“你不觉得是她借女眷主动交通外臣嘛。”
“娘娘素来恪遵内则,奴想来,当是不会。”
皇帝垂眸,遮住了眼中情绪,笑道:“起来吧,不必紧张。”
张贵垂首起身。
“接着研墨。”
张贵上前,于研堂滴入一滴清水,执起墨锭,缓缓打圈。
皇帝染毫挥笔:“朕与贵妃甚笃,自不疑她,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往心上放。”
“奴晓得。”
一室墨香,皇帝停笔,不疾不徐地再次开口:“怎么替贵妃说话,你不是被她逐出承欢殿的嘛。”
张贵动作未停,做出苦笑状:“陛下都知道了。”
“内廷之事,自不出朕眸。”
张贵放下墨锭,似有些不安地躬身道:“陛下,奴万万做不出偷盗这等卑劣之事,请陛下信奴。”
“朕看你也不似那般人,”皇帝打量了他一番,挑眉,“被冤枉了?”
张贵摇头:“大抵是误会罢。”
“莫不是被哪个狗奴陷害了,知道是谁吗?朕帮你处置了。”
张贵叉手深躬:“往事如烟,奴已不愿纠结。只是陛下如此厚待,奴,奴感激涕零,不知所言。”说罢,就要跪下去。
皇帝赶忙叫停:“行了行了,你来我这紫宸殿一会儿想跪几回,倒显得朕像是那等苛待奴婢的了。”
瞧着张贵站起来恭敬垂首的模样,皇帝又问:“真不怨她?”
“娘娘贵不可言,得入其殿已是三生有幸,奴怎会怨。”
皇帝勾起唇角:“是个心中有数的,怪不得你翁父如此看重你,”他掀起眼皮看向张贵,语焉不详道,“你很感激吧。”
张贵闻言,压下此时按捺不住的心跳,面上沉稳道:“总管对奴有知遇之恩不假,但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初入内廷,奴也是差点死于总管之手。”
皇帝蹙额不语,示意他接着说。
“内给事黄中健于太康二十二年上元夜亡于火灾,不知陛下还有没有印象。”
皇帝蹙眉思索片刻,颔首。
“因奴是最后离开黄给事房中的,次日总管不欲听奴辩驳,就要处置了奴。”
“所幸,最后放了奴一把。”他似强忍哽咽着道,“但此后,奴为总管做事,就算得了所谓的看重,每每忆起前事就心有余悸,宛若惊弓之鸟,对这看重始终揣揣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紫宸殿内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帝:“好在奴现下有幸得了陛下的几分眼,终于心安下来,只愿从此陪侍陛下左右,踏踏实实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闻言抚掌大笑,终于在殿中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颜。他目闪精光,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有力地拍了拍张贵的肩:“朕看好你。”
张贵再次伏地,叩首谢恩。
这一次,皇帝没叫罢。
趁天边尚存几缕残霞,蒋云乘着肩舆前往紫宸殿。
她懒懒倚着靠背,撑着扶手,指节微屈抵着额角。
一抹绯色衣角突从拐角处探出,闯进了蒋云的视线,她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夕阳此刻正用尽全力倾泄自己最后一丝余晖。
蒋云眼见着那一抹绯变成了一片,浸润在金光中。他向阳而来,棱角分明的面庞笼上了一层金晕,显得柔和不少。
似感受到她的注视,那人本微垂的头抬了起来,向这边瞥过来。
蒋云转走视线,侧头看向一边。
张贵听见一片脚步声,抬首望过去,宫婢掌扇持盖,一架四人抬的肩舆缓缓而来。
靠坐在舆上之人,好似从万丈霞光中飞下来的九天玄女。
可玄女,不肯普度众生。
至少,没有度他。
她微微侧着脸,没有给他半分目光。
黯然垂首。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近到他都能听到环佩轻撞的脆响。
他目不斜视,按着本来的路线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擦肩而过,一片朱墙碧瓦间,只余他一人。
无力的停下脚步。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啊。
她难道不应该停下来,问他怎么了嘛。
“怎么了?”
“你怎么了?”
“喂,醒醒!”
张贵手里紧紧攥着一件衣袍,听到有人叫他,他想睁眼却睁不开。
又被人抓着肩膀猛晃几下,他才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刺眼的红光照过来,迫使他又合上了眼。
“离远点照,他醒了。”
张贵又试着睁眼,挣扎几次后终于又睁开了一丝缝隙。
意识混沌,他只看见面前戴满珠钗的朦胧面庞,再用力向上睁,两个宫婢提着灯笼站着。
眼前阵阵重影,灯笼变成了一排,眼皮又重重合上。
“你醒了?”
张贵悠悠转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身材微胖的小黄门冲出门外叫道:“娘娘!他醒了!”
微弱的烛火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他堪堪扫了一遍,才确定自己现在应是在某个宫殿的倒座房里。
动了下身子,感觉压到什么,他低头看过去,是他方才攥着的衣袍。
“能起来走吗?”那小黄门又折了回来。
“能。”喉间的沙哑让张贵自己都诧了一下,他撑着床板欲起身,那小黄门忙来边上搀着他。
“谢谢。”
好不容易坐起来,张贵低声谢道。
“没事,去谢我们娘娘吧。”小黄门扶着他站起来,边走边说道,“大好的上元夜怎么倒在路边了,还烧成那样,幸亏碰到我们娘娘把你捡回来。”
张贵低咳几声,问道:“你们娘娘是谁?”
“贵妃娘娘啊,也就我们娘娘这么善良。”
“谢谢。”
外面还飘着雪,穿过游廊到正房门口,小黄门通传了一声就转身侍立在门外。
一位着缟色裙装的婢女出来引他进了房内。
他不敢四下乱看,只盯着身前婢女的脚步,跟着进到了西次间。
“给他拿个凳子,人才刚醒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他恭谨垂首,弯腰接过婢女递来的月牙凳,开口道:“谢娘娘。”却复躬身站立。
等到上首之人说了句:“坐吧。”他才低头坐下去。
“你是哪个司的?还是别省的?不会是哪个宫殿里的吧?”
“回娘娘,别省的。”
所有未分配的内侍都归内侍别省管理。这些没有门户的最末等内侍被动辄打骂,欺压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被人欺负了?怎么生病还往外跑。”
张贵喉间滚动,这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受到关怀。
“不小心弄脏了黄给事的衣袍,给事不高兴,让奴去太液池洗干净。”
“欺人太甚!”侍立在旁的另一粉装婢女突然出声喝道,“脏了在屋里洗就是了,寒冬腊月的,让人去太液池,湖水都结冰了,摆明了搓磨人!”
张贵低声道:“是奴做错了事,罚是应该的。”
“那现在你想怎么办,洗完衣袍再回去吗?”
张贵听到贵妃娘娘温声问话,他双手放在膝上,攥了攥衣裳。
“娘娘……”
“没关系,想什么说什么。”
“奴……奴还没分配职事……”他说完,第一次在房中抬起了头,目光带着期盼看过去。
同时,也是他第一次看清蒋云。
夜深了,珠钗已卸,她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这里的烛火点的很亮,照得屋子亮堂堂的,人也亮堂堂的,晃了他的眼。
蒋云鼻尖溢出一声轻笑,扬起唇带着几分促狭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张贵被她的笑晃了一瞬神,立即跪地叩首道:“奴想入娘娘宫殿做事,任凭娘娘差遣。”
“哎哎哎!怎么跪下了,快给他扶起来!”蒋云没料到自己一个反问把人问跪了,看着他虚弱的身形伏在地面,为自己方才的逗弄起了几分心虚,赶忙指使道。
穿粉色宫装的玉书听了话就一脚冲过去把人扶了起来,看着蒋云道:“娘娘,他这模样再去洗衣服会死的,明天不能拿着衣服回去更是死没影了,婢子看行,反正咱们殿里本来就没多少人。”
张贵坐回凳面,垂首等候自己的审判。
“那你就留下来吧,今晚就住这,明日本宫让人去跟别省的主管说一声。”
真好听啊,张贵感觉空气好像琴弦,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次拨弄,给他奏了一首温煦柔和的曲子。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刚才的倒座房里,小黄门还在叽叽喳喳:“哎呦,你可真是因祸得福啊,这就到我们殿里了。”
“以后就跟我住这屋吧,咱们这人少,可不用住大通铺。”
张贵接过他递来的被子,只低声谢道:“劳烦了。”
倒座房里没有刚才那么旺的炭火,他刚退热其实还是有些冷的,但他拥着被子,心里热得很,这是他这一冬睡的最沉的一次。
他终于可以摆脱过去的所有了,还有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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