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妃在朔柳阁混到的第三个除夕,只不过同从前略有分别。
岁暮开宴,自新皇登基后阖宫上下许久不曾热闹过,往肴华殿一路上,各局宫人步履匆匆如流水一般穿行,于众宫人眼中算是许久未见的场景。几位乐姬抱着琵琶在宫墙角落里窃窃谈笑,见白竺朵领着宫人经过,忙噤声跪下行礼。
许是午间没休息好的缘故,白竺朵看着她们,生出些恍惚。
似乎回到了未出阁的时候,宫中为尚在世的定明太子筹备迎亲,她心中不快,埋头进锦被想一觉睡到第二天,不料这天一早靖安公主便领着几位伴读来寻她,说乐局新排了歌舞,竟是从前宫里都瞧不见的新奇曲目,邀她一块去听。
而今故友靖安公主与定明太子早已不在人世。
流年既往,她认不出眼前是否有一二佳伶曾为那日台上所见的故人。庆元宫变后,不少宫人早已趁乱奔逃,或是命丧乱党,两年多的时间,足够一批新面孔填满宫廷,足够让人忘却从前一切鲜花着锦或跌落尘泥。
新帝斋居守丧,故而中宫空悬,宫中大礼仍由太后亲力亲为,十几岁便入宫成为皇子妃的太后,历经三朝,一张如玉容颜保养得尚如凝脂,却早已练就举手投足随心,却不失体统的皇家风范,面上喜怒不明,哪怕白竺朵这样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小辈,也时常摸不清她心中所想,故而对她十分敬重。白竺朵总是想,或许古文中所言出身宫廷,还能运筹帷幄八面玲珑的女政治家们,大抵就与这位太后无出二致。
只是太后的亲子,当今圣上可就糟了。
铁血狠戾,赏罚严苛,战功煊赫颇有雄主之才,却不近人情。心思迟钝者见他常受其无常喜怒,细致入微者见他仍需恭敬服侍。据说有位平日里只负责端茶的内侍,因好奇便在上茶时不慎多瞧了御书房案上的奏折两眼,竟被他赐下二十杖责。太后持重端方,尚且常常宽宥身边人,但假若有人不知好歹触碰官家逆鳞,下场都让人不忍深究。
待他确实恭敬者,他倒也不会为难——除了白竺朵。在她看来,皇帝可谓是浑身长满了逆鳞,说什么他都不高兴的。
实乃圣心难测。
就比如此时除夕家宴,丝竹酒酣之后,皇帝大发文兴,却不愿照太后的意思行酒令,只唤了上书房里书法最为出众的秉笔公公,要给宴上众人赏题字。
众妃拿到的大都是溢美之言,家世最显赫的郑贵妃理所当然先得了“毓秀名门”四字,欢欢喜喜领了赏,和身边丫鬟念叨着要写家书给父兄炫耀如此殊荣。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兰泽宫萧美人都被皇帝记起,皇帝看了看她,觉得有些陌生,又看了看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贴切的夸赞之语,但萧美人已经上前伸出双手准备领赏了,无奈只好让侍书为她题了个“恪守妇道”。
萧美人谢恩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的。
“白姐姐,你说陛下这是在敲打我吗?”萧美人满脸不乐意,嘟着小嘴回到白竺朵身边坐下,丝毫不记得整理衣裙再缓缓而坐的闺中训导,“不过也就是多藏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罢了,陛下怎么会知道呢?哎,白姐姐你拿的题字写的什么?”
宣纸上笔力炯拔的四个大字,睡生梦死。
白竺朵面有愠色,将怀里墨迹半干的宣纸往身后侍女手里一塞,“我能得他什么好话?大过年的没问我罪就谢天谢地了。”
“看看嘛。”萧美人见状便心生好奇起来,伸手去掏正被侍女拿住的题字,却只抓住宣纸一角,她隐约认出是个“死”字,惊得将手往回一缩,揣回罗袖里。“正旦吉日,怎的碰这种晦气字眼,白姐姐你又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哪敢哪敢,陛下是万世明君,心怀万民,贱妾身似蝼蚁,一年到头难得面见一回圣颜,哪有机会惹。”白竺朵把脸一撇,白眼一翻开始编瞎话,“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蒙陛下不弃,臣妾实在受之有愧,唉,如何才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提点与栽培啊。”
朔柳阁的白妃,不受宠,全凭家中一双屡立奇功的将才兄长,赢一仗升一级。皇帝即位近三年来从未踏足朔柳阁,但白竺朵已经从美人直奔四妃了。
这些年邀宠的事白妃一件不干,其实惹恼皇帝的操作她也没主动做过,但这种对别人都和颜悦色,一见她就开整的国产剧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当他的千古明君,我当我的混子嫔妃,相安无事。但你要来指指点点我喜欢睡觉这种事,就有点缺少边界感了。
她愤愤咽下手里宫人们刚奉上的竹节卷,“爱睡觉怎么了,日日睡,日日没时间干坏事长坏心,要说后宫安宁,我也有一份呢。长了一张晦气脸,干的也是晦气事。”
“哎呀白姐姐,消消气,可不兴如此口无遮拦,有失体面。”
宫人们又端上一道茶馔,临席品遍各地佳肴的陈婕妤尝了口,说其中加了蜀地来的绿昌明,甘香清爽,完全没有半分甜腻之感。萧美人最捧她场,拣了盘中最大的那一块,直夸陈婕妤会吃。白竺朵吃得已经有些饱,又被皇帝题一下字直接气撑了,也没了品尝的想法,只往黄檀椅背上一靠,耳边还环绕着萧美人絮絮叨叨的一番劝解:
“陛下即位已二载有余了,按理说天大的气也都该消了,再说那会你二人还共同抵御乱党叛军,此中情谊肯定是我们这些人比不上的,哪怕无情也该有恩,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直接说明白就好了,为何就要闹到如此境地呢?”
又来了又来了,萧美人又开始打造她的帝妃离心误会文学了。白竺朵抿了抿唇,本想说“我要说没情也没恩你信吗”,感觉毫无用处,只好选择关闭双耳,“我的好美人妹妹,求你不许再说了。”
做不做宠妃有何干呢?她进宫来也不是为出人头地。
来这里十几年了,白竺朵打心里还是很想念家里的空调手机游戏奶茶,朔柳阁终日就那几个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聊,闺中带来的几本书早被翻了几十遍,说是天下难解的棋局她闭着眼睛都会摆了也解不开。除了往榻上一躺,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消磨时间的办法。
都说若不是每日众妃需早起去向太后请安,巳时之前别想找到活着的白妃。
其实她本不是生性懒惰的人。自小家境优渥,父母常年出差,她一个人谈恋爱念双学位环游世界,这么爽的日子却在阴差阳错穿进这本令人费解的古言小说之后全没了。她真恨啊,恨穿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习礼绣花的闺阁女子,恨老天连个系统都没给她带上,不然她高低天天找系统拿手机出来爽爽。
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还是孩童身,她日日泡在书堆里边认字边苦寻回家之法,几度被原主家人认为被神鬼附体,否则那么小的女娃娃,怎么能受得了一天到晚不玩闹而一个人一直翻找古籍呢?
年岁稍长一些,父亲将她从任职的驻地送回白氏祖宅所在的睢阳城,路上碰见几位云游仙道,白父虽是武将,却颇有神往之意,多逗留了几日,几人大谈玄修道法。
而白竺朵竟也无意间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寻得了回家的解法。
原来这个世界也曾有过与她相似的人,囿于一段人间是非。
南阳有雅士,承狂狷不羁之名,出口常为世人不解之言,自称从异世而来,历经诸事,授民耕织冶炼佳法,后翩然而去,其迹无从寻,时人循古,尊其为“桃源先生”。
她殷殷有好奇之状,白父也乐得女儿愿与之谈玄,她才得机会出口问道:“道长,那桃源高士为何困于尘网,又为何得以脱身?”
“直至尘缘尽,恩仇消,便可解。”那仙道深深地望她一眼,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转身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之中。
“尘缘尽,恩仇消?”白竺朵愣在原地,心道,“那不就是等所有人都死完吗?”
仔细回忆一番,原文主角团后期确实除了男女主之外不剩几个活人了。
她顷刻间解得,就像从前打剧情游戏一样。要按部就班跟着原小说的剧情走到大结局,才有回家的机会。
白父见她神情恍然,担忧之下问了句:“竹娘可有感想?”
“爹爹,假如我也像那位桃源先生一般,是从异世而来的呢?”
一双粗粝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只听白父坦然一笑,答道:“爹爹眼中,吾女阿竹,自小便非池中之物。可曾记得三岁时,你阿娘跟着护送粮草的带你至军中,那架势,一见到你二哥的弓弩,你就说什么也要上手试一下,拦都拦不住。可笑那时你都不及弓高,却被你二哥抱在怀里骑马,喊着要当将军。异世之说如流云镜花,爹爹信,你便是从异世而来最不凡的女儿,爹爹我不信呀,你就是祖母来了都教不好的刺头。”
白竺朵对曾经只能从史书戏曲里看来的女将军故事心向往之,什么代父从戎替兄治军,多么潇洒恣肆。她求父母亲让哥哥们教她骑射剑术,哪怕日后当不成都尉将领,也可得一个强身健体的好处,起码不会早死,有更多时间完成剧情。
直至某天她猛然回忆起来,原书女主人设与自己的表现大相径庭,女将军是做不成了。
原书情节不出窠臼,文笔却精妙,最吸引她的自然是书中女主与她同名,因此多看过几遍,大部分情节了然于胸。出生在将门新贵之家的女主白竺朵,性情却与父兄截然不同,从小被养在祖母膝下,遍识诸礼,恬静若春日玉兰,机缘巧合遇上自己这一生无法错过的太子殿下,与他相遇相知,相携相守,成为他终其一生唯一的挚爱太子妃,将接二连三阻拦他们幸福的各路反派斩于剑下,最终圆满结局。
令人惊恐的是,她的性格与所做的事与原女主只能说是毫不相干。且此时此刻,她来到卫朝的第十七年,端坐于肴华殿上首的玄衣男人,根本没做过太子。而堂下正心里祈祷着宫宴快结束的白竺朵,也根本没当过太子妃。
而他二人,已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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