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繁星从睡梦中惊醒。
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渗漏进屋子,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连轴运转的机器,效能连年下降,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以及鼻尖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时针指向七点,离花店开门尚早。她起身洗漱,用牛奶泡了碗燕麦,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电视屏幕亮起,几乎每个频道都在重复同一个名字。
辛赛。
就连向来严谨的新闻频道也破例开设了专题节目:空旷的演播厅中央立着白板,上面陈列着五个名字:张有为、姜睿、唐华、秦美和、祝启海。如今,在角落又多了一个。
“辛赛”二字被潦草地添在旁边,画了个圈,加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可能是花匠!”戴着厚眼镜的男嘉宾激动地拍着桌子,“监控完好,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还有亲笔遗书。仅凭一朵向日葵就认定花匠重出江湖,简直荒谬!”
女主持人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目前警方仍在调查中,所以我们打上了这个问号呀。”
她优雅转身,背后大屏幕亮起:“接下来,请收看本台制作的专题报道——《陨落的天才歌手》。”
画面从辛赛出道那年展开。
少年背着红色吉他站在舞台上,汗水在灯光下闪烁,他时而热烈弹唱,时而低吟浅唱,偶尔也会和数万观众一起挥动荧光棒,笑容灿烂得不像话。
但很快,鲜艳的色彩褪去,一张黑白写真浮现,照片上的辛赛依然笑得很好看,可祝繁星手里的勺子却停在了燕麦碗里。
节目继续播放。
2018年最后一天,一个骇人听闻的热搜空降榜首,记者们闻讯赶往那座破败的回迁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长枪短炮蜂拥而至。
镜头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最终定格在绿色防盗门内。
那个单薄的身影依然安静地睡在那里。
辛赛的住所不足六十平米,却布置得格外温馨。小猪窗花、倒贴的福字、成对的抱枕和拖鞋……处处透露着生活的气息。跨年的霓虹灯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将客厅染成温暖的色调。
“几乎可以断定,辛赛正在恋爱。”主持人的画外音适时响起。
就在这时,祝繁星的呼吸停滞了。
一朵向日葵,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向日葵旁边就是辛赛的遗书——‘对不起,我辜负了大家的喜爱,我的确抄袭了’。”
豆豆眼男嘉宾用夸张的语气:“那个‘己’字的尾巴拖得又长又重,仿佛带着无尽的悔恨呐!”
“所以我才会说。”他摊开双手,“大家不要看见一朵花就神经过敏。如果真是花匠干的,你们该知道他的作风——干净利落,从不留痕迹。遗书?这不矛盾吗?”
他说得没错。
十二年来,无数罪犯模仿过“花匠”,但作案手法都与真正的案件相去甚远。这个神秘凶手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朵向日葵,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市民们骂了十二年警察无能,说放条警犬破案都比他们强。
眼下这朵向日葵,确实证明不了什么。
“没错,从监控来看,一周以来只有房东在跨年夜去过辛赛家。”主持人补充道。
“你看,我就说!”豆豆眼再次拍响桌子。
祝繁星凝视着屏幕上辛赛的身影,以及那朵突兀的向日葵。
不安,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
“周警官您好,请问辛赛真的是自杀吗?”
“有消息称在辛赛尸体附近发现了向日葵,这能否说明是消失多年的‘花匠’又现身了?”
“周警官,对于目前恐慌的市民,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结案发布会早已结束,但未被邀请的媒体仍将公安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面对乌泱泱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年过半百、身患高血压的周振勤深吸一口气,压下额角的胀痛,将冰冷的案情结论又重复了一遍。
“根据现场勘查和法医鉴定的结果,结合监控录像与目击者证词,我们已排除他杀可能。死者伤口为单刃锐器所致,其深度、走向均符合自行割腕的特征,现场门窗完好,无任何搏斗或强行闯入的痕迹,也未发现指向他杀的有效证据。因此,经过为期两个月的全面调查,我们最终认定,辛赛的死亡系自杀。”
“那,那朵向日葵呢?”一个记者尖锐地打断,“他的尸体旁边为什么会有向日葵?这怎么解释?”
周振勤话语一滞。
他心知肚明,此刻全市人民对那朵与“花匠”息息相关的向日葵的关注,恐怕已超过了死者本身。
然而他们穷尽调查,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朵花并非辛赛自己所有。
眼见记者们因他的迟疑而再度躁动,身旁一位面容冷峻的男警官厉声开口:“本案与‘花匠’无关!所有细节已在结案发布会上说明,请各位自行查阅直播回放!”
这斩钉截铁的断言,竟奇异地起到了安抚作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大众需要的或许并非层层剥茧的真相,而仅仅是一句足够笃定的结论,哪怕它只是一个谎言。
就在这时,一个失控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气中炸开。
一个头发花白、约莫六十岁的男人,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竹竿,踉跄着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和记者对峙。
祝繁星刚开着电动三轮从花市进货回来,一眼便认出了他——辛赛的父亲,辛长城。
“你们都是骗子!”辛长城嘶吼着,脸颊松垂的肌肉因激动而不停颤抖。
“他是大明星!怎么可能没留下遗产?一定是你们把他的存折藏起来了!就知道骗我!看我老头好欺负!”
他目眦欲裂,吼叫着将竹竿狠狠砸向地面,却终究不敢真的朝人挥去。
在认出辛长河的瞬间,祝繁星脑海中曾掠过许多温情的想象:一位父亲痛哭流涕地呼唤孩子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或是长久沉默后,乞求见儿子最后一面,眼神哀伤;又或是在镜头前,颤声为儿子的清白做最后的辩护……
然而现实却如此不堪。
这个刚刚失去独子的老人,满心满眼只有“遗产”二字。
怪不得,辛赛几乎从不提及他的家庭。
一股火猛地窜上心头,祝繁星紧紧咬住下唇。眼看辛长城闹得越发不堪,周围看客议论纷纷,笑声与快门声交织,祝繁星仿佛看见了辛赛窘迫的身影,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的少年,站在人群间低下了头。
她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上前,一个利落的擒拿将老人制住,竹竿清脆落地。
“你是什么人?敢动老子?”辛长城吃痛,怒吼道。
“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
“我是他爹!我来拿遗产是天经地义!轮得到你来管?”
祝繁星手上稍一用力,将他制住。
辛长城自知不敌这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瞬间变脸,唯唯诺诺地朝前方的警察哀求:“警察同志……他真、真没留下遗产吗?”
这颠覆性的转变让祝繁星生理性地一阵恶心,她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辛长城痛呼:“我是听别人说的!说有大笔遗产……都怪那些人!我没文化,我被骗了啊!”
“他输了官司,赔偿金是按亿计算的,哪里还有存款?”祝繁星冷冷道,“说不定还欠着一身债。你是他父亲,按理有责任继续偿还。”
听到“债务”二字,辛长城如遭雷击,猛地挣扎起来:“这是什么话?!他自己犯下的罪,凭什么要别人承担?我是他爹没错,可我没钱!就是把我卖了也没钱!”
硬的不行,他立刻服软:“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姑娘你放开我,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刚松开钳制,辛长城便连滚带爬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人群,那臃肿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仓皇逃窜,堪称狼狈。
祝繁星望着那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辛赛那张永远带着张扬笑容、比太阳还耀眼的脸庞。
有这样的父亲,他究竟是怎样成长为那样耀眼的人的?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电视里,新闻主持人用平稳的腔调总结着,“鉴于当前所有证据,最终以自杀结案,其父亲方面,警方已多次联系,对方仍表示不愿意来处理后事,因此……”
一旁的嘉宾摇头叹息:“真是可悲啊。生前万众瞩目,死后竟连骨灰都无人认领!所以说人不能行差踏错,特别是明星,不珍惜自己的羽毛,表面伪装得再好,终有面具被戳穿的一天!”
“辛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电视上、网络中,关于辛赛的讨论依旧甚嚣尘上。祝繁星刷着手机,思绪却飘回了学生时代。
他们虽是同班同学,却并不熟络,她厌恶他那份过分的骄傲,而他,大抵也对她的阴沉敬而远之,更不用说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连普通同学都没办法做。
他本该只是一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的名字。可不知为何,自他离去后,每次看到与他相关的消息,祝繁星的心就像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沉甸甸的,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悲伤。
“繁星姐?”小周喊了她几声,目光瞥见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繁星姐,你是不是辛赛的歌迷啊?”
“什么?”祝繁星从杂乱的思绪中挣脱。
“这几个月,我总看见你拿着手机看他的消息……我懂的,我曾经也很喜欢他的歌。如果不是爆出抄袭,我现在肯定难过得吃不下饭。”小周继续说道,眼里带着试探。
祝繁星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笑:“其实,他是我高中同学。”
小周恍然大悟,随即满脸懊恼:“繁星姐!你怎么不早说!对不起啊!你们关系肯定很好吧?我还在你面前说他抄袭什么的……哎哟,我真是白长这双大眼睛了……”
她拍着自己的脸颊,动作大得惹得周围的花草枝叶都跟着簌簌摇动。
祝繁星赶忙道:“没有的事,我和辛赛……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小周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繁星姐,你这几个月的表现,简直就像他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祝繁星只是苦笑,没有再多言,她知道,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祝繁星独自一人来到了殡仪馆。
她想去送辛赛最后一程,若问缘由,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觉得,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太冷清了,有个人去看看,总能驱散些许寒意。
停尸房里空气阴寒彻骨。
祝繁星恍惚地站在那一排排冰冷的铁柜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编号,仿佛只要不拉开,不见到那个沉睡的身影,一切就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辛赛,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也许正抱着吉他随意哼唱,也许正被无孔不入的狗仔纠缠得不耐烦,又或许,他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熟练地将酱料洒在滋滋作响的鸡翅上。
她不知在原地僵立了多久,才终于颤抖地走上前。
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明天,这具身体就会在烈焰中化为一坛灰烬。关于他存在过的一切证明,都将被封存在影像与数据之中。
祝繁星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地脱下手套,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更加冰冷的脸颊。
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达心底,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实感——这个她认识了十多年的人,真的已经永远离开了。
一股无法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地翻滚、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作为最后的告别,她俯下身,用一个轻柔的拥抱,环住了这具失去了所有温度的躯壳。
“再见了,辛赛。”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真正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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