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埃勒沙把营养液取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刚参加完体质筛选回来的高米娜。
“米娜姐！”埃勒沙老远看见她，就邀功似的举起手里的营养液，这是他申请的，特批交换的果味营养液。
自从“种子一号”电子病毒爆发，全球网络瘫痪，机械从工具变成了刽子手，国家已经几乎不生产这种含多余步骤的东西了。这次，他是准备为高米娜成为机械改造军的一员而庆祝，辗转多次才弄到手的。
只是高米娜似乎没听见埃勒沙的呼唤，自顾自地向前走，埃勒沙被改造后的眸子清楚地捕捉到了高米娜紧蹙的眉头。她嘴角微微垂着，看起来有些恍惚。
埃勒沙心下一沉。
高米娜从来都是要强的，他从来没见她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的模样，永远坚定的，沉默地承担所有事，只对他的体质训练上毫不留情。
他忘不了他通过机械融合战士筛选的那一天，忘不了他知道他终于能一点点分担米娜姐的压力和责任的那一天米娜姐的表情。
——隐忍的，欣喜的，挫败的，迫切的，那样复杂。
他和高米娜不是亲姐弟，这显而易见，埃勒沙有很标准的欧式眼眉。但高米娜总觉得很多事应该落到她的肩膀上。
埃勒沙停住脚步，目送着高米娜走进家门，深吸口气，隐隐有些预感，转身回了军营。
陆格才长官就站在营地的围栏外，目光淡漠地看着远方。他是很典型的东方面孔，很容易让人和中国古代的君子联系上，他是和埃勒沙同一批被派到克芒军营的，只不过一位很优秀，成了精锐军；一位更优秀，成了长官。
陆格才的右臂前几天被伤到了，这几天刚修好，为了测试融合度，暂时不会接种皮肉上去，因此细细的机械血管暴露在空气中，微微搏动，看着有几分可怖。尽管埃勒沙的身体里也是差不多的构造，但他还是脑壳有些发凉。
“长官。”
埃勒沙像是嘴里卡了一口沙子，说出的话有些沙哑。
“什么事？”陆格才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了他的身上，看着埃勒沙犹豫的样子，道，“埃勒沙，从军营请假是为了参观军营吗？有话直说。”
迎着陆格才那像是已经把人看透了的目光，埃勒沙叹着气，“我知道您已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你知道答案。”
“……”
在陆格才的目光下，埃勒沙
无所遁形，他没再说什么，只后知后觉地下意识补上了句寒暄，“长官，你在看什么？”
陆格才没回他。
埃勒沙顺着陆格才的视线看去，除了焦土和烟，树林一般密集的网桩，再没什么东西了，甚至说不得可以入眼。
他沉默地收起那瓶营养液，心中莫名有些无助。
安慰吗？米娜姐从来不需要安慰。更加抢着分担吗？那只会让高米娜愈发无所适从。
他知道，米娜姐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而气馁，只会因为无法承担责任而暗自受伤。
埃勒沙回家的时候，高米娜在祈祷，或许之前在倾诉，在自省。冗长的赞美诗被她流畅娴熟地低声背念出来，叫埃勒沙莫名有些烦躁。
眼前的战争，和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除了死亡和更惨烈的死亡的归宿，神还给予了他们什么？明明他现在已经是国家颇受器重的机械战士了，为什么米娜姐还是不把困扰和他讲？埃勒沙感到一种由衷的无奈，甚至比改造过程中，明明白白地感受着自己被一点点剥开皮肉，被抽取血液还无奈，不同之处在于，想让米娜姐依靠自己这件事永远没有结果。
埃勒沙的心脏一阵抽搐，他沉默地看着高米娜结束祈祷，但仍旧虔诚地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天。
埃勒沙突然道：“米娜姐，神保佑你了吗？”不受控制地带了几分火气。
高米娜一时没吭声，她的头发是参差不齐的，为了方便行动，长度不过耳颈，一道狰狞的机械爪痕就肆无忌惮地铺陈在脖颈上，随后被衣服遮盖。转过头来，脸上有很多斑点模样的东西，细看才看出那是被烧灼出的小坑，雀斑一样，眼神中也带了几分火气。
“埃勒沙，我不想和你再因为这些而吵架，”她道，嘴唇开合几下，“但你不该蔑视。”
“好吧，我知道。”埃勒沙感到有些口渴，焦躁地踱步，深吸口气，道，“以前我觉得，觉得米娜姐你受了那么多苦，还能和我一起健康地生活，可能已经算是神的保佑了，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祈祷——可是！”埃勒沙突然像个执拗的孩子，脑海里满是高米娜那副有些恍惚的样子，“可是如果神真的能保佑你，保佑这个世界！那一切灾难都不该发生——！”
“埃勒沙！”
高米娜嘴角紧紧抿着，似乎是不知道为什么埃勒沙突然提起这些，似乎又是知道；她开口，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回应。
“之前，是神保护我们。”
“现在，你怎么知道祂，是不是需要我们保护呢……”
埃勒沙只觉荒唐。他无法理解姐姐的想法，或许他有些自私，但这是有错的吗？难道他生来就是为了奉献的吗？是以他冷冷道，
“也许它从来就不需要。”
“埃勒沙！”
高米娜的语气有些警告的意味。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埃勒沙已然炸开了，“米娜姐！！你，现在这样！！神真的保佑你了吗！？我今天一整天，像个苍蝇一样乱转！就是为了能给你一个最好的庆祝！！”
那支七转八折才到他手上的营养液被拍在桌子上，一下裂了，空气中弥漫着果味的甘甜，却只叫人觉得苦涩。
诡异的沉默。
“……谢谢。”不知过了多久，高米娜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埃勒沙被改造后，血液很少，即便是流血，也仅限于表皮，但他不知道怎么了，像失血过多一样，耳边一阵阵的嗡鸣。
“埃勒沙，”高米娜把止血的凝胶拿过来，又顿了一下，“……辛苦你了。”
乔·埃勒沙总在钉子钉下之后，才意识到不妥，所以乔·埃勒沙总在失去。
“我的意思是……”他的嗓子又像是沙砾摩擦一样了。
“我知道。”高米娜默默收拾着碎片，轻声打断了他。
埃勒沙心里乱得不行。
“我去训练。”
他什么也没拿，慌乱地冲出门。
军营没几个人在了。除了陆格才，他总是在那，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有位长官，埃勒沙知道他，叫米尔多斯·赛里，是个“精”。因为高超的机甲操控技巧而被破格录用，逃离了做能源的命运。只是看他现在手里拿着的清扫工具，显然还没逃离掉另一个命运。
陆格才看到他，挑了挑眉，道，“加练，也不给加餐。”
埃勒沙提不起精神回他，反倒是米尔多斯，不知怎么的，清扫着清扫着，就到了他身边。
“你姐姐，还好么。”米尔多斯像是很久都没说话了，低着头，不看人，由此一来，埃勒沙能清晰地看到米尔多斯耳朵手术留下的疤。
埃勒沙不做声，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精。不明白什么时候高米娜又和精有了这样深的联系。
“我没有恶意，”米尔多斯又默默后退了一些，说，“你姐姐，人很好，我有点担心她。”
“嗯，我姐姐。”埃勒沙冷冷道，他说话带着余怒，吃了火药似的，“所以不用你担心。”
米尔多斯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埃勒沙没有给他机会，大步走进了机甲操纵室。
陆格才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对有些无措的米尔多斯说了句收拾完就走，再脏了算埃勒沙账上。
似乎日子还是会这样慢慢地过去，只是第二天，埃勒沙回家的时候，高米娜不见了。
好像是有迹可循的，但又好像没有。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埃勒沙有些麻木了，无处找寻伤疤的源头。
至少，让我告别。
就像离开得那么突然一样，重逢，来得也很突然。
他是领命到边界旁的瓦什拿镇来捉精的。彼时，他已经是好几个小长官的长官了。
前方紧急备战，送来的精已早早不够用了，埃勒沙纵然不赞同这样土匪般的烧杀抢掠的做法，可一想到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无话可说，更何况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他只是没想到在那里，能迎来自失联后与高米娜的第一次重逢。
在那样一群矮小的精里面，高米娜显得那么高大，她的眉头如埃勒沙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般，仍紧紧皱着，松松握着一只精的手腕，不知道在做什么。
“米，米娜姐。”第一声小到只有同行的陆格才听到了。
陆格才自然也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精群中格外显眼的女人，紧紧抿着的嘴角不知为何显露出几分不悦来，像是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什么事。
而乔·埃勒沙根本没发现陆格才的异常，他喉头干涩，不可置信地看着熟悉的身影，根本不敢相信居然在这里能看到高米娜。
“米娜姐——！！”他终于大喊出声，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时间也不管什么军令，燃烧能量冲了过去。
高米娜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把身旁的精护在了身后，眼神凌厉，如此看来，两人竟像是在对峙一般。
“埃，埃勒沙？”高米娜很快反应过来。
“米娜姐，你——”乔·埃勒沙被这反应弄得有些无措，脑子空白了片刻，挨训的孩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不，你们——”高米娜则是迅速恢复了警戒，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泛紫的嘴巴紧紧抿着，发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乔·埃勒沙完全没办法思考任何事了，满脑子都是关于高米娜突然消失的疑问，又是对近况的担心。无数的问题即将脱口而出，却只听慢悠悠走过来的陆格才道，
“来带人。”
高米娜不吭声，眼睛里满是戒备。
埃勒沙知道这是高米娜又在犟脾气了。
他莫名有些心虚，轻声说：“要打仗了，这是必须的。”
“就是不打仗，也没见哪个月不要精的。”高米娜冷冷地打断道。
“你也是共和国的一员——高米娜，请不要给我们的工作增添麻烦。”陆格才亦是冷冷道，“你是聪明人，不要总是做些蠢事，也不要逼我动用武力解决问题。”
“是啊……米娜姐……”最近精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精开始提出一些条件，这让高层有些恼怒，与妖的合作因为几次意外而变得有些微妙，埃勒沙怕高米娜在这紧要关头触霉头，于是轻声帮腔道，“这次无论如何你是拦不住的。”顿了顿，他又说道“米娜姐，跟我回去吧，我现在完全可以保护好你。”
“如果战争需要我呢？”高米娜面色十分不好看，“如果也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情况呢！？”
“米娜姐——！战争不会需要你的！”埃勒斯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奇怪，瞳孔一震，收音收得异常迅速。
高米娜深深地看了一眼许久不见的埃勒沙，语气复杂而干涩，“乔，你的想法，我无法苟同。如果我有足够大的能力，精不再受压榨，不再响应战争，你大概只剩下没有改造过的嘴还能动一动，能说出这些话来了！”
“米娜姐！！你不必说这些话把我赶走！难道你本来想做机械融合军的一员！就是为了一边杀死他们！一边保护他们吗！？我才是你弟弟！！”乔·埃勒沙有些炸毛了，钉子再次狠狠钉入高米娜的心脏。
“现在……不是了。”高米娜的身体因怒火而微微颤抖，不断喘着粗气，这句话被她从身体上一字字地撕下来，钻心刻骨。她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埃勒沙一样，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痛苦。
“米娜姐——！！”
“——好了。”
陆格才适时地打断，“叙旧的事放到一边，按比例我带走三十个，不为难你们。”
高米娜回以沉默，她呼吸不稳，但仍盾一样站在那里，一时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埃勒沙能感受到高米娜外露的情绪，那种实质化的愤怒和悲哀。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重逢，却要这样泾渭分明。
“高米娜。”
陆格才冷漠道，“不要与国家作对。”
每个人的弦都绷得紧紧的，争斗，一触即发。
这时，那只本来被高米娜护在身后的精突然慢慢走了出来，他的腿还有点发抖，随后是两个，五个，十个……，没有哭泣，他们只是，深深地拥抱了高米娜。
陆格才眼神一下变得考究，埃勒沙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的一丝震惊，但他被那句“现在不是了”搞得头晕眼花，无暇去领会什么多余的信息。
他最终还是没能和高米娜告别，而用血淋淋的话代替了。埃勒沙精神恍惚，曾经他以为是米娜姐觉得无法保护自己而自责走了，所以他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强，能够让米娜姐不再担心，一切就都会变好的。可是——现在她选择保护更难保护的——精。
“回去以后，少提高米娜。”
陆格才突然道。
埃勒沙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她绝对不只是和精在一起生活。”
联想到精最近愈发大胆的行动，陆格才眯起了眼睛。
埃勒沙那混沌的脑子立马想起了米尔多斯的话。
“你姐姐，人很好。”
“我很担心她。”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埃勒沙的牙齿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脆响，陆格才回头看他。
“米尔多斯。”埃勒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他一定知道什么。”
“是吗。”陆格才道，“大战在即，我不想因为你提前打仗，费心思捞你。”
埃勒沙听出了陆格才的言下之意，丢下句“知道”，飞也一般地回去了。
破天荒的，米尔多斯在机械训练室，似乎也是因为大战在即，终于被批准接触机甲，又似乎是最近精微妙的得寸进尺，让他有了一些宽泛。
尽管这些是他早该拥有的。
埃勒沙冷着脸旁观。
不得不承认，米尔多斯对机甲的操作真的是出神入化，可，谁让他是个精呢，如果是人类，现在估计早升到什么了不得的位子了，最起码，埃勒沙可能连对峙都做不到。
埃勒沙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了，怒火一刹那停滞。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他似乎，在歧视米尔多斯。连他也觉得自己很陌生。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被已经成功机械融合的人欺负，是米娜姐，一直站在她身前，那狰狞的伤疤，数不过来的小伤口，所以自己才那么执着的，想要保护米娜姐啊。
米娜姐没说错，自己确实是变了。
他想过那么多米娜姐离开的理由，从来没想过的一种可能在他脑海里缓缓探出头来：是不是自己，不值得被保护了呢。
米尔多斯结束了今天一阶段的训练，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旁边的埃勒沙。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形，面上波澜不惊。
“打得不错。”
埃勒沙臭着脸这么说道。
米尔多斯一下被夸懵了，尤其这夸奖还是来自一向不怎么对付的埃勒沙。
“谢，谢谢。”
“你和我姐姐，是不是有联系。”埃勒沙顿了顿，又补充道，“一直。”
“嗯。”米尔多斯这才松下一口气，“很久才会写一封信，我有留存，可以给你看。没有政治敏感问题。”
“呃，嗯！”埃勒沙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
“你姐姐，人很好。”
米尔多斯也知道自己的词汇着实有些匮乏，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些局促。
“她也很挂心你。”
“……我知道。”
良久，埃勒沙长叹一口气，像是把心中的浊气一并叹了出来。
“谢谢你。”
这场预备已久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年初，瓦什拿镇来了一封信。
“神保佑我们，米娜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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