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康科·皮森斯在日记里写：
我以前不装B。
但现在爱装，常装，下次还装。
43.
吃撑了不许上机甲。
李凡流眼抹泪，哭了。
这康科·皮森斯原来是个人精，阴坏，知道AO们看重面子，就折他们面子，知道自己想学真本事，就专不让自己学。
所有人早解散，他还在留堂。也不是教官不许他走，就是一直没摸到机甲，不甘心。
傍晚，起霞了，天底是浓粉，长穹是深蓝。康科的光脑，一个军用单边电子眼，在黯淡环境里时隐时现地泛红光。他背着手，往机甲队列里走一圈，电子眼把每个机甲检查一遍，再彻底关闭、上权限锁。看样子，是不准备再给李凡机会了。
修长黑影从雷云般的机甲阵里走出，红色狼眼一晃而过。
李凡听见远处落了霹雳，有条电鞭甩在地平线上。要下雨，再等，更不能驾驶机甲了。他鼓起勇气，冲到那个恐怖黑影面前，呜呜地喊：“老师，我消化完咯，啥子时候才能上实操课嘛！”
对方就那么背手看他，身像一面峭壁，害他编了满肚子的阿谀奉承都无处落脚。
所以Beta他楚楚可怜：“老师，我毕业了就要切虫星当侦查员，再也摸不到机甲咯……”
听说皮森斯教官三年前从战场退役，他对Beta们如何在外星当炮灰，肯定再清楚不过。
果然，他松口了：“吃饱了？”
李凡点头如捣蒜：“吃饱咯，黑饱，谢谢老师。”
“晚餐什么安排？”又问。
扯七扯八，牛胩扯马胩，就是不说让他碰机甲。
李凡吞吞吐吐：“切同学屋头吃。”今天是去给金主做做小甜汤，喂喂狗，帮他写期中论文，再被他揩揩油、摸两把的日子。
“哦。”康科·皮森斯了然应声。
李凡直觉他生气了，突然冷颤，缩得像鹌鹑。
“跟我来。”教官转身就走。李凡一路小跑追他背影。
44.
康科·皮森斯日记里写：
“切同学屋头吃。”
再也不想听见这句话。
45.
李凡乘康科的飞行器，停在他从未涉足的地方。
皇室宫殿群，联邦皇城最中心。
建筑群被冠以皇家姓氏，叫作弗林莱斯宫。每栋建筑外立面都缀满雕塑，恢弘奢华到极致。
建筑群核心是皇室宅邸，被山水相谐、占地万亩的园林簇拥遮挡。外围，是向公众开放的皇家历史博物馆，好几栋楼宇，五个场馆。
机械装甲展览馆就是其中一个。
“哇——”李凡脖子快仰到后折，都没能把展览馆高高的门楣收尽眼底。
康科路过他，风轻轻的。
“老师，灯都没开，我们能进呀？”嘴上这么说，脚跟得比谁都紧。李凡嘴角咧到耳根，声也兴奋直抖。他满眼都是老师后脑整齐的寸发，和慢慢无声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大身躯。他就这么跟着，也不怕自己被卖了、被丢了。
康科沉进黑暗的一瞬间，大厅就轰地亮起灯，一排排从门口亮到最里。
“哇——”李凡用手臂挡眼，光太盛了，也太正了，不沉迷就太奇怪了。
他们从联邦第一台机甲，逛到最新款。康科惯常沉默，只在每个机甲前都停一停，等他的学生把结构细节都看够，才走向下一个。
“埃里克·弗莱德里克·弗林莱斯。”李凡躬身在约一人半高的机甲面前，念介绍卡上拗口的名字。
康科·皮森斯垂眼说：“五皇子。他的机甲。”说着，不自禁靠近快把腰弯成直角的傻子李凡。
这是场馆里最后一个机甲，看上去更像金属皮肤、高大的人类，只是脸被狭长目镜和纳米炮代替。
“现在星际战场上，都用无人机甲。”讲的事都有关机甲，康科的目光始终没有放在机甲上，“在五皇子和总参谋的改革下，出征外星的军队，早已经不用真人驾驶。”
“你知道Beta侦查员，如果被外族俘虏，会有什么下场吗？”他忽地神神秘秘问李凡。
李凡摇头。
“外星种族繁多。”康科勾头，气息冰凉落人耳边，低沉嗓音把他的描述衬得阴冷危险：“被虫俘虏，他们会把生殖腔塞进侦查员每个洞里产卵。因为人体温度高，人体里孵化的虫卵存活率最高。被鱼俘虏，他们的生理液会改造侦查员，让人类成为他们的一员，不停怀孕、生蛋，制造他们的同类。”
“还有一种，我们叫它变形虫。它会模拟其他物种外形，自我繁殖，方式是分裂，但只有互交行为才能激活细胞中的变异素，实现分裂。换言之，他们得不停交互。分裂同时也能使他们进化……甚至拥有智慧。和一只变形虫睡一夜，第二天睁眼，等待繁殖的变形虫就是一百只。”
李凡听不下去了：“老师……没得好点的下场吗？比如直接死？”
康科立直身体，似乎满意看他害怕，摇头：“他们会麻痹侦查员神经。侦查员不会想死。只会享受。”
李凡一脸死相，看他：“我听懂咯。我不当侦查员咯。”二娃，小双儿，你们走好。
皮森斯教官少见地轻巧地笑了，移开目光，清嗓子，一本正经：“所以我们送上去的人越多，他们的军队就越多。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联邦科技最发达，星际战争却持续到今天。”
“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现在，只等被从前俘虏的Beta侦查员都死光……”
“老师、老师，你看这架！我最喜欢的一架！”李凡赶紧打断他，两步逃开康科·皮森斯威胁兼具恐吓的低气压，转头到自己最熟悉的机甲前。
46.
那是联邦第三十五代机甲。是在五皇子支持下，研制出的第一个人形机甲。也是最后一代巨型机甲，总身长约八米。驾驶舱在机甲心脏处，刻意设计成狭窄的载人空间，将控制枢纽紧密聚集在座位周围。
李凡还以为今天自己做了一个好梦。
他此刻就坐在驾驶舱里，头戴机甲操控仪，止不住地笑。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明显、勃勃的开心。皮森斯教官蹲跪在驾驶椅边，头刚到他肩膀，把每个按钮的作用都教会了他。
“机甲外壳全覆盖光学迷彩，换言之，它可以隐形。驾驶舱专用绝音材质，自带空气过滤及循环。”
“一切设计，都是为隐匿、潜入、突袭，并在被敌人攻击时，最大限度隐藏机甲核心及驾驶人，为驾驶人提供维生条件。”
“但如果驾驶舱被智能检测为“不可逆损坏”，用以维生的空气循环系统就会像抽真空一样，立刻排出舱内空气。密闭舱内气压瞬间下降，驾驶人会从内而外爆体而亡。”
转身都困难的驾驶舱内部，康科·皮森斯维持跪蹲姿势长达一个多小时。
李凡听时，情不自禁地看他，现下对他发顶有几个旋儿、碎发有几个卷儿都了如指掌。
康科有感他目光，抬额回视，两人默了好几秒，竟都没发觉舱内安静。时间把他们丢在后，偷偷多走了一段路。
李凡感到手背被安抚般轻拍了两下，皮森斯教官的声音慢沉沉：“历史平光视野。”
两人身前黑通通的舱壁忽变得落地窗般透明，甚至能看见仰头参观的游客。
李凡顿然紧张，喊他：“老师，愣个晚了，啷个有人诶！”
康科语气里有笑意：“战斗全景。”
整个展览馆内部呈现在眼前，空旷敞亮，窗外夜幕黯淡，这才是此刻。历史视野，是指几小时前，展览馆开启时的录像。
李凡也学他，说：“历史平光视野？”
屏幕变回“落地窗”。
他好奇倾身，扶在模拟透明的幕墙上，看见地面小女孩正拿着游览手册，指向机甲，叫她身边的大人：“妈妈，你看那里！那里肯定是驾驶舱！”
李凡做了坏事般飞快缩回驾驶位。
“驾驶舱有光学迷彩。就算这不是录像，他们也看不见舱内情况。我刚刚才作了解释。”康科·皮森斯看李凡的眼神近乎质问：“我讲话，你没认真听？”故意吓他。
李凡满头大汗，心虚开口，嗓都僵了：“我、我早听过。理论课上老师还用它举过例。”偏头看教官脸色，见他如常，也没阻止，才敢继续：“赛维逊三型。还有个别称，杀手。”
47.
“赛维逊三型。也叫……杀手！”小孩照导览手册一字一句念出来，摇她妈妈的手，惊叹：“呜哇，好酷！”
“妈妈！我以后也想开机甲！”
“乖乖。这种工作交给Beta就好了。没有Omega会去开机甲的。”女士的声音温柔又宠爱，“你是Omega，不能去打打杀杀，会受伤的，知道吗？”
她的声音就像一颗新鲜青苹果，脆得刺耳：“我不怕受伤！”
“别大叫。记住你是Omega，注意你的形象。别人会说你没礼貌。”
小孩没说话。她站在机甲前，不愿意走。
李凡分心了。深深悲哀。
康科叫他：“小凡。再叫一次赛维逊。”
李凡想着别的事，没注意这称呼，声音何其温顺：“赛维逊。”
空气循环系统都滤不去血腥味。
“再叫一次。”他又说。
李凡不解看他：“老师，‘赛维逊’这个名字，不是‘救世’的意思吗？”
“为什么要叫他杀手？”
康科深深看他。没有回答。只让他：“再叫一次。”
李凡乖乖听：“赛维逊。”
皮森斯教官今晚没再直视过他的眼睛。
“联邦机甲都有试驾员，设计师会根据试驾情况改进机甲，达到‘完美’。最后再以试驾员的中间名为机甲命名。”
“有时候机甲的杀伤性太过突出，人们就只记住了他的性能。所以叫他杀手。”
“慢慢地，功能成为机甲的代名词，制造他的初衷就不重要了。”
李凡面露遗憾。
皮森斯教官最后一次为李凡检查操控仪，嘱咐：“不想被我看光的话，就控制好你的思想和记忆。”
他说：“封闭。”
一连串机械运行声响起，最后咔哒，落锁。
女声凭空而响：“身份检验通过。您好，赛维逊。出舱通道已关闭。启动装置已就位。祝您顺利完成任务，安全回家。”
李凡：？？？
48.
康科·皮森斯的日记里写：
康科·赛维逊·皮森斯。我的全名。
退役后，随着对中间名的遗忘，我也快忘了我的初衷。
时间不多了。赛维逊。你要当杀手，还是救星？
救星要吐露的真相太残忍。
杀手要实施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49.
康科·皮森斯也戴上操控仪的瞬间，李凡感到自己的记忆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他仿佛立刻回到小时候，在破而脏的贫民窟对一架远去的飞行器大叫大哭喊“哥”。他感受到柠檬糖刺人的酸和营养剂齁嗓的甜，统统悄然淡去。他穿着重重的校服，挨了好多来自格里德的耳光，怀厄林的拳头，以及他们有意无意充满暗示的肢体接触。他一直在对艾若和恩微笑，弓着背笑，笑得好累好累。眼前晃过“狙击标记”红点那一瞬间的，解脱的轻松感也同时存在。妈妈喊他：“醒得咯。醒得咯。”
“小凡。”
“小凡。”
“李凡！”
皮森斯教官紧握着他的手。李凡这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当下。
“驾驶机甲必须专心。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可以脱下操控仪。”还是给了他退路。尽管退路听上去像蔑视和侮辱。
“做得到。”李凡嘴硬，“刚才吗是失误。我是我们年纪最专心的。”他是最好、最聪明的学生，所有人分心，他都会专心。
同戴操控仪的康科能感受他的情绪和思维，似笑非笑。
50.
开启光学迷彩的赛维逊三型机甲，大摇大摆飞出了展览馆，飞离中心城区。
李凡甚至能感到云和风穿过指缝，星星从发间抖落。他向下看，惊喜给康科指：“老师，你看我屋！那是我们切吃的米线店！”一片破砖烂瓦堆砌的居民区，但亮着微弱的霓虹色，污泥沟绰绰反光。他还在高兴。
“嗯。”康科只会牢牢牵他。
他们最终悬停在军校靶场上空。
康科教他使用机甲的远程索敌功能，语音命令：“狙击视野。”
眼前画面刹那放大。原来他们正对就是斯图尔特庄园。
李凡亲眼看见，格里德正坐在会客厅，刚打翻阿姨送的甜汤，那嘴型像在说：“李凡呢？没来？”
“三万里。”康科语气平静：“远不是杀手的极限。”
李凡死盯格里德的眉心，连抬头纹都那么清晰。
赛维逊三型举起手臂，指尖亮出枪口。
片刻，机甲没有开火，收起武器，降落在靶场正中。
李凡回过神，呵呵地，傻乎乎地：“老师，他好像只蚂蚁。”
康科听笑了，见他傻乐，不禁逗小孩般挑挑他腮帮：“继续学。学得越多，看得越远。”
驾驶室外，雨声淅淅沥沥，积水冲散蝼蚁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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