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雾，如同凝固的、饱含腐蚀性的粘稠幕布，低低地压在锈带区“酸液河”排污管道区的上空。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烧喉咙。巨大的金属管道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扭曲、锈蚀，蜿蜒爬行在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渣之间。粘稠的、泛着诡异荧光的废水在管道破损处汩汩渗出，汇入下方散发着蒸汽的污浊河流。
栩（Kai）像一道没有实体的阴影，紧贴着冰冷的、布满滑腻苔藓的管道外壁移动。他身上那件经过特殊处理的深灰色合成纤维作战服，完美地融入周围昏暗、污浊的环境。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锐利、冰冷，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只有当他微微转动眼球时，才能瞥见虹膜深处那串不断跳动的、冰冷的绿色数字：06:19:48 。
每一次数字的递减，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时间，是悬在锈带区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他，离剑锋落下的距离，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近得多。
他的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绰号“耗子”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只受惊的、真正的耗子，在巨大的管道阀门和废弃的冷凝塔之间仓皇逃窜。“耗子”曾是“齿轮帮”的一个小头目，负责几条街区的“神经兴奋剂”分销。几天前，他私吞了帮派上供的时间份额，触怒了头目“铁钳”。现在，“铁钳”悬赏了他的时间，栩接下了这个“清洁工”的活儿。
“耗子”显然已经跑不动了，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嘶鸣，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滴淌着锈水的管道滑坐下来。他惊恐地抬起手臂，那暴露在外的计时器上，鲜红的数字疯狂闪烁，如同垂死的信号灯：00:00:59 。
“不…不要！求求你！再给我一天！不，一小时！就一小时！” 耗子嘶哑地哭喊着，声音在巨大的管道迷宫中激起空洞的回响，随即被酸雾吞噬。他徒劳地用手拍打着冰冷、湿滑的管壁，指甲在锈层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仿佛这样就能拍打出他渴求的时间。“我有路子！我知道一个秘密！关于‘空壳人’…关于…”
栩无声地移动着，靴底踩在湿滑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利用着巨大管道形成的视觉死角，利用着酸雾提供的天然掩护。他没有加速冲刺，只是调整着角度，确保自己处于最佳的、无法被反击的侧翼位置。同情？在锈带区，那是比时间更奢侈的玩意儿，是加速归零的催化剂。他见过太多因片刻心软而倒在血泊中的猎手。
00:00:03… 00:00:02… 00:00:01…
耗子的动作猛地僵住，大张着嘴，脸上扭曲的恐惧表情瞬间定格，然后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松弛、垮塌。眼中的神采——那混杂着绝望、哀求和不甘的光芒——如同被吹熄的蜡烛，瞬间彻底熄灭。他像一袋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软肉，顺着管壁无声地滑倒在地，身体甚至没有抽搐一下。皮肤在短短几秒钟内失去了所有血色和温度，变得灰败、冰冷，如同石雕。归零。生命的沙漏，最后一粒沙子滑落。
栩走上前，动作精准、高效，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他蹲下身，无视那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无视那空洞眼神中残留的、对世界的最后一丝控诉。他从战术腰带的专用卡槽中，取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装置——“时间虹吸器”。装置前端探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探针，闪烁着微弱的蓝光。栩精准地将探针刺入耗子手臂尚未完全冷却的皮肤下，另一端则连接到自己腕部一个隐蔽的神经接口。
冰冷的数字在栩的虹膜中开始飞速跳动： 06:19:48 → 06:21:15 → 06:23:30… 最终稳定在06:25:36 。仅仅增加了不足六分钟。耗子残余的生命，只值这点零头。
他将虹吸器收回，站起身，甚至没有低头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在这个每分每秒都在吞噬生命、将时间榨取到极致的巨大坟场里，一个归零者连成为警示路标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尘埃，是背景噪音，是系统运转中必然产生的、微不足道的损耗。栩拉紧兜帽，身影迅速融入前方更加浓重、翻滚的酸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穿过迷宫般的管道区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填埋场边缘，栩回到了他在“蜂巢”中层边缘的栖身之所。这里并非真正的“家”，只是一个用废弃合金板和隔热材料在巨大通风管道夹缝中搭建起来的狭小空间，勉强能遮风挡雨，隔绝一部分外界的喧嚣和窥探。门口布置着简易却致命的振动感应和生物电陷阱。
狭小的空间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老旧的、外壳布满划痕的全息投影仪。此刻，它正自动播放着一条留言。影像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投射出小芸虚弱但强装笑意的脸庞。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只有那双和栩有些相似的大眼睛里，还努力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
“哥…” 小芸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医疗中心的玛莎护士…今天又来催了。她说…说下次的基因稳定剂和神经维生舱使用费…需要五天时间。五天…” 她顿了顿，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我知道很难…外面很危险…你别太累着自己…我没事的，真的…”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小小的身体在影像中痛苦地蜷缩起来。镜头晃动，背景是医疗中心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白色墙壁。影像的一角，小芸纤细的手臂上，那刺眼的红色计时器数字清晰可见：03:11:22 。那红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栩的心上。
留言结束，投影仪发出低微的嗡鸣。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栩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五天时间。五天！他刚刚拼掉性命，只换来六分钟！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小芸强撑的笑容和那刺目的红色数字，反复在他脑中交织、切割。
就在这时，手腕内侧一个伪装成普通腕带的通讯器震动起来，频率独特。栩眼神一凝，迅速接通了一个高度加密的语音频道。
“‘幽灵’。” 一个如同砂纸摩擦生锈金属般沙哑、冰冷、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直接响起在栩的耳中。是老鬼（Old Ghost）。
“有活了。肥差。” 老鬼从不废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栩靠在那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声音低沉：“说。”
“目标：苏娜（Suna）。女，19岁。锈带区‘蜂巢’下层，具体坐标发你。” 老鬼的语速不快，但每个音节都清晰、冰冷，“雅典娜集团‘涅墨西斯系统’最新评估报告，她有一段核心幸福记忆锚点：‘童年海边落日’。纯度评级：S级。‘灵韵’转化潜力预估：峰值超过300标准单位。委托金：一周时间，外加10%晶片能量点抽成（可兑换额外时间或稀有医疗物资）。”
一周时间！栩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眼前的绝望迷雾。一周！这几乎相当于他在刀尖上舔血、干最脏最危险的活儿一个月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这五天…不，甚至更多，足以覆盖小芸这次的治疗费，还能留下一点喘息的空间。这笔从天而降的委托，像一根救命的绳索，抛向即将溺毙的他。
“S级？‘蜂巢’下层？”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平稳，但提出了关键疑问。S级记忆极其罕见，通常只存在于永光城那些生活优渥、情感经历丰富的精英阶层，或者某些拥有独特天赋或极端经历的人身上。而“蜂巢”下层，是锈带区这个地狱里最污秽、最混乱、生存压力最大的底层区域之一。一个在那种地方挣扎求生的19岁女孩，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纯粹、强大的幸福记忆？
“评估报告显示，目标七岁前生活在旧海岸区，后来因为‘海岸生态净化改造’工程，被强制迁移到蜂巢下层。”老鬼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档案，“那片海，那个落日，是她童年唯一的温暖，是她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也是她唯一的弱点。”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她母亲得了‘锈肺’晚期，靠一台老旧的呼吸维生装置吊着命，时间快耗尽了。她会卖的。干净利落点，‘幽灵’，别让肥肉溜了。佣金预付一半，坐标和目标基础资料已传你。”
话音刚落，栩的虹膜计时器上，绿色数字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06:25:36 → 06:52:18 。一半的预付金，已经到账。冰冷的数字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知道了。”栩切断了通讯。他立刻调出老鬼发来的加密资料包。一张模糊的证件照在视野中展开：一个年轻的女孩，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怯懦和深深的疲惫，像一只受惊的幼鹿。一个位于“蜂巢”下层深处、如同钢铁迷宫般复杂管道的具体地址。还有一份极其简略的医疗记录扫描件，上面标注着她母亲严重的“锈肺”症状和那台维生装置惊人的时间消耗速度。
甜蜜的委托？栩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近乎嘲讽的弧度。在锈带区，任何看似甜蜜的诱饵，内里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S级记忆…自愿出售…报酬丰厚…这一切都透着一股精心包装过的虚伪。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小芸能活下去，为了那刺目的红色计时器能继续跳动，再甜美的毒药，他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投影仪上定格的、小芸苍白却努力微笑的脸，然后猛地转身，拉紧兜帽，推开那扇简陋的门，重新踏入外面污浊、昏暗、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他调转方向，朝着“蜂巢”那如同远古巨兽张开的口器般幽深、压抑的入口通道，大步走去。虹膜中的数字，随着步伐坚定地跳动： 06:52:17… 06:52:16… 倒计时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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