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蜂巢下层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栩带着如同惊弓之鸟、一路沉默流泪的苏娜,穿过锈带区更加混乱、危险的中层地带,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天遇(Lia)的“洁净屋”。
从外面看,这地方毫不起眼,甚至比周围的破败建筑更加可疑。它嵌在一大片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高墙深处,入口被一堆扭曲的金属废料和报废的工业机器人残骸巧妙地遮挡着,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粉尘味。
栩没有直接进入。他在入口附近几个特定的位置停顿,手指在看似随意的锈蚀金属板上快速敲击着特定的节奏。空气中传来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波动——几道无形的生物电识别和动态能量屏障被暂时解除。接着,他又在一块布满油污的金属板旁,用指尖在某个极其隐蔽的扫描区域划过。厚重的、伪装成墙壁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内壁是光滑的合金,散发着柔和的冷光,与外面的污秽肮脏形成天壤之别。
穿过三道同样隐蔽、防御级别逐级提升的合金门,虹膜、声纹、神经脉冲三重验证,空气瞬间变得清冷、干燥,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臭氧和精密仪器特有的金属味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洁净屋”。空间不大,但极其规整高效。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光滑的、易于清洁的银白色合金。柔和均匀的冷光源从天花板洒下,照亮了房间中央几台造型复杂、闪烁着各种指示灯的神经接口设备、生物信号监测仪和高速运转的数据处理器。空气中只有设备运行时低微的嗡鸣,安静得近乎肃穆。
与这冰冷科技感形成微妙反差的是角落:一个堆满了各种精密维修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一些拆开的仪器外壳;工作台旁边的金属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老旧的、纸质已经泛黄的书籍,书名隐约可见《边缘神经接口原理》、《情感映射图谱精要》;架子最上层,甚至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皿,里面放着一株早已干枯、却依然被小心保存的植物标本。这些微小的细节,是这个冰冷空间里唯一属于“人”的印记。
天遇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中央那台最复杂的、形似牙科手术椅的设备旁,专注地调试着几个悬浮光屏上的神经信号模拟参数。她穿着合身的深灰色工装裤和一件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紧身背心,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形。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侧脸线条清晰而冷峻,鼻梁高挺。她全神贯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对栩和苏娜的到来似乎毫无所觉。
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天遇才停下动作,转过身。她的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带着一种长期浸淫在精密技术中形成的、近乎苛刻的冷静和疏离。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能瞬间剖析一切。只是在目光触及栩时,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才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复杂过往、默契信任以及刻意保持距离的复杂情绪。他们之间,有过历史。或许是同一期从雅典娜淘汰的神经接口技术受训生?或许是在某次生死边缘,栩曾把她从那场实验室灾难里拖出来?没人说得清。但彼此间存在一种无需言语的信任,却也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条无形的界限。
“来了?”天遇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脆利落,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多余的寒暄。她的目光扫过栩身后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苏娜。“S级?”她微微扬了下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评估,“老鬼这次手笔不小。” 她走到那台手术椅旁,拍了拍冰冷的椅背,动作简洁有力,“坐这里。尽量放松,集中精神回想那段‘海边落日’的情景。情绪越投入,提取越精准,对你神经的后续影响也越小。” 她的话像是医嘱,精准、客观,不带任何温度。
苏娜像一只被送上祭坛的羔羊,无助又恐惧地看了一眼栩。栩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然后便走到门边,斜倚在光滑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双臂环抱,如同一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雕塑。但他的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无声地扫视着天遇的每一个操作步骤,监控着周围所有仪器的实时读数,警戒着任何可能的异常。
天遇不再多言,进入工作状态。她动作娴熟地为苏娜戴上布满微型生物电传感器和信号发射器的柔性头环,触感冰凉。接着,又将几枚特制的、带有细微探针的神经贴片精准地贴在苏娜的太阳穴、后颈和脊椎特定位置。她的手指稳定而有力,没有一丝颤抖。
“过程会有轻微眩晕和剥离感,属于正常神经反应。”天遇一边操作,一边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解释着,更像是程序化的告知,“‘涅墨西斯’系统会精准定位并标记与那段记忆核心相关的特定神经簇群和与之耦合的情感回路。然后,通过高频低损伤的神经信号干涉,将这段记忆的‘信息包’完整封装剥离出来,同时…”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温和”的词汇,“…对与之高度关联的情感神经通路施加永久性抑制。完成后,你对于那段特定记忆的‘情感体验’和‘细节还原能力’会降至极低水平。你会知道它存在过,但就像…看一本关于别人的、模糊不清的旧日记。内容还在,感觉没了。”
苏娜紧张地点点头,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努力地、集中全部精神去回想床头那张照片上的画面:脚下温暖细腻的沙粒…带着咸味的、清凉的海风拂过脸庞…耳边是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沙滩的哗哗声…妈妈温柔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着她…还有,那轮巨大无比、温暖得如同融化黄金般的落日,将天空、大海、沙滩,还有她和妈妈,都染成了无比辉煌的金色…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幸福感和安全感,从回忆深处涌现出来。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甚至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恬淡而真实的微笑。
天遇面前悬浮的几块光屏上,复杂的神经信号图谱瞬间活跃起来!原本平静的线条开始剧烈波动、汇聚。其中代表情感波动的频谱曲线(主要是强烈的愉悦感、深沉的安宁感、被保护的安全感和温暖的归属感)如同苏醒的巨龙,迅速攀升,并在一个特定的、极其稳定的频率波段上形成了清晰、饱满、持续的高峰!几台核心仪器发出低沉的、功率提升的嗡鸣声,开始对目标神经簇群进行最后的精确定位和能量隔离。
“目标记忆神经簇群已锁定。情感峰值稳定,纯度…光谱分析确认S级。”天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工作状态特有的、全神贯注的紧绷感。她调出几个复杂的三维神经映射模型,手指快速确认着。“准备提取。‘幽灵’,确认接收容器状态。”
栩从战术腰带内侧的特制卡槽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高强度合金冷光的扁平方盒——雅典娜标准制式记忆晶片封装器。他走到操作台旁,将其精准地插入一个预留的、闪烁着蓝色指示灯的物理接口。接口内部传来轻微的机械锁定声。
“容器就绪。状态:待封装。”栩的声音低沉,如同机器汇报。
天遇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过所有监测参数,确认一切稳定。她的手指悬停在操作台中央一个醒目的、被透明防护罩覆盖的蓝色按钮上方。
“记忆信息流封装…开始!”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手指按下了按钮!
嗡——!!!
一声明显高于之前的、高频而稳定的嗡鸣瞬间充斥了整个洁净屋!手术椅上连接苏娜的仪器管线亮起柔和的蓝色流光。苏娜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脸上那恬淡的微笑瞬间冻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强行从躯体中抽离的巨大痛苦!她的眉头紧紧锁死,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合金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起来,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栩的虹膜深处,倒映着天遇面前主屏幕上飞速滚动的、瀑布般的数据流。他清晰地“看到”(通过神经链接间接感知),代表那段“海边落日”记忆的独特神经信号模式——那些承载着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情绪信息的复杂电化学编码——正在被一股无形的、高度精准的能量场,小心翼翼地、如同外科手术般从苏娜大脑庞大而复杂的神经网络中“剥离”出来!这个过程极其精细,如同在亿万根发丝中精准地挑出特定的几根,并将其编织成束。
与此同时,与这段记忆紧密耦合、负责产生和感受那些“幸福感”、“安全感”、“温暖感”的特定情感神经回路,被同步施加了强大的、定向的抑制信号!这些信号并非摧毁回路,而是如同给它们套上了沉重冰冷的枷锁,将其活性强行、永久地压制到近乎静息的状态!这是比剥离信息更残酷的“情感阉割”!
剥离!抑制!封装!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对于旁观的栩和天遇,只是几次呼吸。但对于手术椅上的苏娜,却如同在炼狱中煎熬了几个世纪!当那高频的嗡鸣声戛然而止,仪器管线上的蓝光熄灭时,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天遇立刻上前,动作迅速而轻柔地拔掉苏娜身上的所有传感器和贴片连接。她将那个扁平方盒从操作台接口中取出。此刻,方盒中心透明的观察窗内,静静地悬浮着一枚拇指大小的、散发着柔和而温暖金光的菱形晶体——这就是封装好的“童年海边落日”幸福记忆晶片。晶片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金色沙粒在缓缓流淌,有温暖的橘红色光晕在柔和地脉动,整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纯粹的能量波动。旁边一块小型显示屏上,清晰地跳动着最终的能量峰值读数:312.7 AU (灵韵单位) 。
“操作完成。S级晶片封装成功。峰值灵韵312.7AU。”天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将晶片封装器递给栩。她转身,从旁边的恒温柜里取出一支淡蓝色的营养神经补充剂,递给虚脱的苏娜,“喝了,补充神经损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持续的刺痛或眩晕?”
苏娜茫然地接过冰冷的补充剂管,眼神空洞地看向天遇,又茫然地转向栩手中那个散发着温暖金光的方盒。她努力地、拼命地试图去回想…刚才还清晰无比的画面:金色的沙滩…温暖的阳光…妈妈的笑脸…海浪的声音…
那些画面还在吗?好像…还在?但又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她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金色的光斑,晃动的人影…但细节呢?沙粒的触感?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温度?海风带着咸味拂过脸颊的感觉?妈妈怀抱的温暖和力量?还有…最重要的是…那种充盈心间、让她每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的、纯粹的、无条件的幸福感和安全感呢?!
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如同从未存在过!
“我…我记得…”苏娜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我记得…有沙滩…有海…有落日…妈妈…抱着我…”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在努力抓住一缕烟雾。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空落落的!仿佛被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剜走了一块最重要的血肉!留下的是一个巨大、冰冷、虚无的洞!这个洞吞噬了所有的感觉,只留下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失落感和悲伤!
“…但是…但是感觉不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泪。眼泪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她不是因为具体的悲伤而哭,而是因为一种…存在本身被割裂的空洞哀伤。“暖暖的感觉…安全的感觉…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重复着,身体因为巨大的失落而微微颤抖。
栩看着苏娜空洞流泪的样子,看着她捂着心口那茫然无措的姿态,握着晶片封装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封装器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战术手套传来,与晶片内部散发出的、象征着温暖幸福的柔和金光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的虹膜计时器上,数字再次清晰地跳动:06:52:18 → 08:21:05。老鬼承诺的另一半佣金和那10%的能量点,换算成的时间,稳稳到账。五天时间,安全地躺在那里。
“交易完成。”栩的声音依旧冰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将封装器小心地收进胸前内袋的特制防护层里。他没有再看失魂落魄、沉浸在巨大空洞中的苏娜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已经完成交割的物品。他转身,对天遇简单地点头示意,“走了。”
天遇看着栩消失在合金门后的背影,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无声流泪、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苏娜,几不可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抽出一张干净的、印有“洁净屋”标记的消毒纸巾,塞进苏娜冰凉的手里:“拿着。时间…会…习惯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这安慰苍白无力得可笑。失去核心幸福记忆带来的那种灵魂层面的空洞,是永远无法真正“习惯”的创伤。那是对“存在”本身的永久性剥夺。她默默地开始整理仪器,记录数据,将那份标注着312.7AU的S级评估报告加密上传。冰冷的数字,记录着一次成功的交易,也记录着一场无声的谋杀。
栩快步走出“洁净屋”的最后一道合金门,重新融入锈带区那污浊、昏暗、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他没有丝毫停留,没有去找老鬼交差,而是裹紧外套,拉低兜帽,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利箭,径直朝着小芸所在的“希望灯塔”医疗中心方向走去。虹膜中的计时数字稳定地跳动着,暂时摆脱了归零的威胁。他手中握着价值连城的S级晶片和五天的时间,足够支付妹妹这次的治疗费用。
目标明确。道路清晰。
然而,苏娜那空洞流泪的脸,她捂着心口茫然无措的姿态,还有她喃喃自语的那句“感觉不到了…全都没有了…”,却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在他脑中盘旋。这些画面,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不清、却同样带来剧烈撕裂痛楚和巨大虚无感的片段(他早已售出,只剩下一种本能驱动的空洞感)产生了诡异而强烈的共鸣。
一股冰冷的烦躁感,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过的、深沉的自我厌恶,如同锈带区那永远散不尽的污浊雾气,悄然弥漫上他的心头,无声地侵蚀着那短暂的、由时间数字带来的虚幻安全感。
这份丰厚的报酬,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却感觉冰冷刺骨,带着一股灵魂被生生剜去后留下的、令人作呕的空洞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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