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唐家庄园里住了一个晚上,睡我妈住的单间里那个沙发,沙发太软了,跟集训地的硬板床天差地别。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许无咎先醒了,哭闹,我从沙发上噌地跳起来,紧张得手忙脚乱。
“妈,他咋了?”我问。
我妈迷迷瞪瞪地穿起衣服。
“就是饿了,要给他兑奶粉。”
我见过我妈给许无咎兑的奶粉,一个纯英语的罐子,除了配料表上的阿拉伯数字,我啥都不认识,她说那是进口奶粉,夫人让我们把许无咎留在庄园养,以后他的生活有保障,我啥都不用替他愁。
白天伯娘教了我咋抱孩子,我把许无咎从婴儿床上抱起来,轻轻拍他的背。
许无咎很好带,拍几下,他的哭声变小,睁着眼睛看我,小小的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要来摸我的脸,咿咿吖吖,像是要学大人说话。
我教他:“ba-ba。”
许无咎张张嘴:“pu。”
我被他的发音逗笑了。
我妈拿着奶瓶回来,站在原地愣了愣。
“咋了?”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我觉得我妈眼睛有点红。我看她拿着奶瓶,就准备把许无咎递给她抱。
“没有咋。”我妈没来接许无咎,把奶嘴喂到许无咎嘴里,说:“许刻,再过两个小时你又要走了,多抱他一会儿吧。”
我抱着许无咎喂完了奶,又跟我妈说了说话,问了李书琴的葬礼,问了我婆在小姑家住得咋样。
“都好。”我妈说:“这个世道,只要有了钱,啥都能好。”
我一时不晓得该给她说点啥。
许世昌卷走章家四十万,李家拿了赔偿金六十万,加起来一百万!一百万!那是个天文数字!一百万,可以在我们县城里买五套大房子,够我婆吃一辈子的药,养活我们全家人到老都不成问题。
我要学历没有学历,要本事没有本事,县城读书是租的住房,家在农村乡下,要人脉没有人脉,要关系没有关系,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一百万。
如果不是伯娘年轻时就在唐家做事,没有这个门路,出了这些事,我们家不知道要变成啥样。
送命的不会只有李书琴。
有钱人的生活,谁也羡慕不来。
连有钱人家的佣人,过得都比普通人好。
龚叔来叫门,带我进和顺厅后面的大饭厅,我妈往另一边走,让我听龚叔安排,龚叔给我指路,说在这里男男女女要分开两个饭厅吃饭。
“也不住在一起,男的住西边那栋,下个月要给大公子办生辰宴,休假的都叫回来帮忙了,所以人有点多,没有空房间给你,等以后大公子决定用你,会给你分一间这边的住房。”龚叔让我端着盘子,他往盘子里夹吃的,说到这里,朝我凑近了几分,“唐家的佣人分等级,能直接在夫人和大公子面前做事的,都是甲等的人,夫人看好你,你把这个机会抓住了,不要出错。”
我认真听龚叔说着话,眼睛直瞟盘子,他夹了很多吃的,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边听边对着盘子吞口水。
啥事都妥了,人放松下来容易饿。
龚叔慈祥地笑着说:“多吃点,你还长个子,再去拿个煮鸡蛋。”
吃过早饭,我察觉到不对。
龚叔在庄园这么多的佣人里,是唯一的一个管家,他的地位比别人高,对我这个才来不久的平平无奇的年轻人,事无巨细关照,毫无原因吗?有点说不过去。
我心里琢磨不出原因,但有车来接我了。
伯娘抱着许无咎,我妈偷偷往我外套口袋塞了两张红票子,然后把我的背包拿给我,目送我离开。
这次,我没回到集训地,车把我送到了郊外一个镇子里的驾校,随后绝尘而去。我站在大太阳下,门卫的光头打开保安室的窗户。
光头朝我说:“许刻吗?”
“我是。”
光头笑呵呵:“进来吧,先在我这里坐会儿,你的教练过会儿就来。”
之后的一个多月,被教练一对一手把手教完科目一、二、三,带着去考场考试,拿驾照前重新拍照,拿到驾照的时候,我看着改头换面的自己,对以后的生活竟然开始隐隐期待。
又该告别了。
我左手把着光头的肩膀,右手把着教练的肩膀。
“以后可能不得见了,这两条烟,老哥两个一人一条,莫跟我客气啊。”
教练摸着手里的烟,不知道在想啥。
光头还是笑呵呵:“要见,还要见的!”
-
2008年3月14日,清早。
熟悉的轿车接我前往庄园,这次龚叔没来,唐家给大公子唐南办生日宴,整个庄园忙得人仰马翻。
没人管我,我背着包,看那些人进进出出布置草坪上的桌椅,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没从中寻找到我妈。
我还记得路,直接往和顺厅的方向走,上了走廊,就被一个四十出头的胖子叫住了。
“喂!干什么的?”
“我是……”
我话还没说完,对方摆摆手。
“不管干什么的!先过来推酒!”
这个推车上叠装七八个纸箱,箱子上印着我不认识的外文,胖子让我跟另外一个高个子一起推,叫另外两个个子矮点的男的在边上扶,把酒推到廊子口,再一箱一箱搬下来。
这点事还没有做完,龚叔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了。
走近直接抓住我的手腕,着急忙慌的说:“我正找你,不是叫你到了就去和顺厅等着吗?你咋在这里搬酒?”
周围几个人马上朝他行点头礼,献起殷勤喊“龚叔”。
胖子挤到我边上说:“哎呀不好意思,我看这小伙子壮实,就让他帮忙搭了把手。”
龚叔撇他,说:“没看他没穿工作服吗?”
胖子赶紧说:“抱歉抱歉!这个就是椋姐家的吧?懂了,懂了……”
我也不知道他懂个啥了,但他提到了我妈。
龚叔冷脸,拽着我下廊子,顺着路往房子后面的方向走。
“龚叔,咱去哪?”
“去接大公子。”龚叔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摸怀表,看了看时间,“他快到了。”
我扭头瞧身后那些还在忙的佣人。
“他不走正门吗?”
龚叔“哒”地关上怀表,越走越快。
“先跟我去换衣服!忙完我给你拿地图!你来那边是后门,另外一边才是前门!”
穿上职业灰西装,我见到了唐家庄园的前门。
站在建筑群前再往前看,巨型喷泉周围站满衣着华贵的男女老少,空旷的广场两侧栽竹种花,花岗石路平铺出去十多米远,尽头的铁艺大门往左右敞开,身着黑西装身形挺拔的保镖笔直守成两排。
当迈巴赫62平稳驶入人们的视线,多年后我重新回忆这一天,仍旧能无比清楚地记得那一秒钟。
那一秒钟,寂静的人群忽然爆发出欢声笑语,喧闹声震耳欲聋迫不及待流向庄园的大门。
龚叔抓住我,在我耳边大声喊:“快过去!跑快点!你去开车门!”
鼓膜受震,我跑步前进,以最快速度奔向那辆车。
两侧围上来的保镖,给我让出了路。
车停在了喷泉边,我正好赶到,调整呼吸,走到右边后排,戴着白手套的手准确无误拉动车门把手。
按照规矩。
我向前跨出一步,九十度躬身,折起手臂,等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公子撑扶。
有人下了车。
人群倏地一寂。
我垂向地面的目光中,出现一双精致的圆头皮鞋,鞋面很亮,很干净。
“这些陋习,得改。”
清润的少年音,温柔落在我耳中。丝质黑手套裹住那只细长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臂。
“把手放下,腰挺直,抬起头。”他说。
我照他说的话做了。
等我抬起头,他已往人群的方向走,我眼角的余光,只看到了他的侧颜。
他面带着春风和煦般的微笑,和迎上他的家人们交谈。他长得和夫人很像,瞳孔里的琥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比夫人还漂亮。
我恍然生出来错觉,他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恍惚,恍惚得不知他性别。
他才十六岁,身形高而瘦,燕尾服上别珍珠,矜骄如王孙贵胄。
少年清隽秀逸,比天上的太阳,更耀眼。
喧闹的人声随他而动,不知不觉被上帝的手按下消音键。
我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响在我脑海里的除了我的心跳声之外,只剩下他说的那两句话。
这一天。
我脑中无物。
这一天。
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到无可挑剔的人。
这一天。
我才明白。
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好运,当我放松下来,某时某刻,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将来已成固局,磋磨全都过去,而实际上,不过是新的苦难,它才刚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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