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叔说人的命有贵贱,世道就是这样的。
一大清早,他就垂头丧气,好像我没被选中是命,唐大公子不用我,龚叔没有办法帮我在夫人面前说好话。
在集训地,我的表现是十几个人里最好的,虽然是初学散打,但我硬是挺过了高强度折磨,人晒黑了,比从前精壮了,一个人和两三个成年男性对打都不得吃亏,普通没有基础的人要在短期内练到我这个程度,可能性很小。
正常人学车,起码要两个月,还不能一次通过,但我在大场那个驾校学车的时候,和教练关系处得好,跟前跟后叫了一个多月哥,教练经常夸我会做人,咋通过考试的诀窍悉数都教给了我,我的几次考试都是一次性通过,用最快的速度把驾照拿到手里。
我觉得,现在的我,已经和从前那个啥也不会的学生不一样了。
单人房间里,我妈、伯娘、龚叔,三个人都面色凝重。
“他有说他为啥子不用我吗?”我问龚叔。
龚叔抓脑壳,站在窗户旁边,小心翼翼把窗帘拉开一个角,看了看外面,又放回去。
“大公子说他现在用不着司机,所以不用你。这个事情,还要从他上个司机说起……”
“上个司机?”
“嗯,夫人之前给他送过一个司机,前年他去国外过暑假,那个司机,在外面被活活打死了,唐家在国外有人要害他,国内现在说不清楚有没有雇人,你以为,为啥送你去学散打?”
龚叔说到这里,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
伯娘没啥子反应,她肯定也知道点唐家的事情。
只有我妈,我妈反应最大,她几乎在龚叔刚说完话的第一时间,就把许无咎放回小床上,当场跳起来。
“你们早不说!那不是要命的活?!”
伯娘赶忙安抚我妈,拉住她的手叫她别激动。
龚叔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他说:“现在都不是这个活要命不要命的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大公子不用许刻,他不用许刻,你们家欠夫人的债怎么还?孩子怎么养大?之前因为打伤你被关进去的那个章……”
我妈顿时恶狠狠地瞪向龚叔,龚叔后半句话活生生吞回肚子。
他说得对。
我们家现在不欠章家钱了,李家的事情也解决了,我们家现在最大的债主是唐家家主,当家夫人,唐大公子的妈。
我妈在唐家就是个打扫房间的乙等白佣,靠她一个人根本还不上那一百万,何况,小姑虽然负担我婆的生活费,我婆的药费是要我和我妈掏的,还有话都还说不来的许无咎。
李书琴没了,李家恨死我们家了,许无咎谁来养?他咋长得大?
我不能让我的儿子饿死。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不仅没有选择,我还必须抓住机会,我突然理解到龚叔之前说的叫我抓住机会是个啥意思。
男人长大好像只要一瞬间。
如果说之前,**岁的我被我妈护在身下,看到钢.管砸向她,是害怕,十七岁的我在诊所等女朋友生孩子,看到李书琴浑身血,是害怕,听到李家人扬言说要杀我全家,是害怕,这些害怕,现在都成少不经事的软弱,啥也不是了。
如果说后来,从集训地累死累活训练守规矩,到驾校场地无师自通学会逢迎讨好人,是顺其自然,对未来有希望,有期待。
那现在。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且是独独压在我身上的压力,只有我能抗!
“我去找大公子!”
决定往往是人顶着压力,在走投无路去下的。
说完我就往门口走。
我妈要追过来,被伯娘拦下了。
龚叔倒是没有来追我,他只是连连叹气。
他说:“没有用的。”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让我顿在了门口,明明我还没有去抓机会,他已经用这四个字给我判死刑。
我回头:“我……我去求他,昨天他还问我有啥需要他帮忙的,是他给我指的路,我把事情给他讲,他不像是那种绝情的人,说不定就说通他了?”
“没有用。”龚叔重复说了一遍,看着我说:“大公子昨晚就去外地了,和陈家少爷回他们学校了。”
“没其他办法了?不能联系到他吗?”
“你们都不问我的意见吗?”我妈也急。
龚叔为难,我看到他的手下意识摸他西装口袋。
有戏。
谁知道他只是做了一下这个动作,听完我妈的话,没有后续。
“大公子因为上个司机的事,肯定有心结。”
龚叔这样告诉我。
我脑子里突然闪出昨天见大公子喝醉的那个样子,想起大公子半念半唱的那句话。
时不可惜啥啥逍遥。
我记不全了。
如果大公子上个司机真被活活打死,他可能,他可能真的不会再要一个司机。
我一筹莫展。
真就是个贱命?
“我,我完了吗?”
我恍惚地问。
龚叔这次没有再说话。
伯娘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们都没有主意,我就更加没有了。
“许刻。”
我妈突然喊我。
我转过头去。
她还是跟过去的很多年遇到棘手事情的时候那样,眼神坚定,丝毫都不带慌张的。
“许刻,跟大公子做事太危险,不能去也可能是好事。”她认真地说:“你还年轻,在职高那几年没白学东西,这半年还学了其他本事,我们是欠唐家,但我们母子一起努力,能为唐家做啥就做啥,慢慢还,总能还完。”
我眼睛很酸。
当年,她被章容容的爸打伤住院,我跪着求遍我们家所有亲戚,能借钱的没两个人,因为他们早知道许世昌好赌,卷钱跑路六亲不认,靠我妈还不出那个钱,全是些穷亲戚也没几个钱能借。
章容容她爸一进去,章家亲戚堵医院要债,我妈被逼着写欠条,我知道我们家欠钱了,欠了很多很多钱,**岁的我能干啥?每天放学学拾荒的大爷捡矿泉水瓶子捡废铜烂铁去卖,回家洗干净手再给我妈煮饭,把老母鸡下的蛋一个个存起来,隔一天给她蒸一个送去医院。
终于熬到她出院那天。
她出院那天,我就问她,欠章家这么多这么多钱,我们以后咋个办。
那天,她也是这样给我说的。
慢慢还,总能还完。
龚叔别在裤腰上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他听到里边一个女人的声音。
“龚叔,夫人飞法国,让你把许刻送回去集训地,人好好安置。”
那女人的声音,夹杂电流,在房间里回荡。
龚叔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声说:“谢了!谢谢瑶小姐!”
对面没有再回应。
“船到桥头自然直啊!夫人留下你了!许刻!”龚叔拍手说着,他显得很替我高兴,还转头看了看我妈。
我妈反而不见得那么高兴,她默默点点头,又从伯娘手里把许无咎抱过来,走向我。
“你再抱抱他吧。”
我重拾希望,兴高采烈逗许无咎。
“儿子!叫爸!”
“b-b-a-ba-”
“他叫了!妈!他叫我了!”
“听到了听到了。”我妈说。
伯娘也笑着说:“这下好了,幸好啊,多亏了龚叔。”
我虽然抱着许无咎,没忘给龚叔鞠躬道谢。
我妈站在旁边,满脸无奈,但还是微微笑了笑,我空出一只手把她拉到我跟前,一手抱许无咎,一手抱住她。
那种绝境逢生的感觉,拥抱家人的温暖,时隔多年,还都清晰地印刻在我记忆深处。
当天,龚叔就安排人把我送回集训地,其他没什么好说的,人生都是峰回路转。
唯一让我诧异的是我在集训地见到了俩熟人。
光头哥和教我练车的教练。
我惊喜地说:“你们咋过来这边了!”
“给你说还要见!”光头哥用胳膊肘捅我腰,笑嘻嘻朝教练摊手,“咋样,老四,我就说他能成吧,给烟。”
“切。”教练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从裤兜摸了包烟,瞧瞧四周,飞快塞到光头哥手里,再上下打量我,说:“怪了,怪了,大公子咋干的?”
光头哥说:“你莫管他咋干的,来咱三重新认识一下!许刻,这位,你喊声四哥!原先给唐家老太爷开过车的,后来老太爷裁员就把他裁这儿来了,以后你跟他好好学!”
“已经拿了驾照了啊……”我不懂还要学啥。
光头哥和四哥两个人对视一眼,对着我哈哈大笑。
从这天起,我在集训地呆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我知道了光头哥的来历。
他是龚叔的大侄子,不是啥驾校看门的,而是专门负责给唐家培养打手保镖。我刚到集训地那四个多月,他受龚叔嘱托,一直暗中观察照顾,等我要学车了,他正好请假,跑去找四哥耍。
也是这一年多,我知道了我还要学些啥子。
首先,赛车。
我和另外一个已经熟悉四哥咋训练司机的司机储备员,两个人分成两组,在集训地后面模拟道路上,比赛,七八辆车会不定时从某个岔路冲出来围追堵截,我们必须在限定时间里冲出重重障碍,顺利到达终点。
因为另一位在我之前就已经训练两三个月了,对道路的熟悉程度比我强,刚开始我总是输,方向感、应急反应能力、临危判断能力、时间掌握能力,这些都是考较,幸好我学的是汽修,对汽车各方面的性能有充分的了解,渐渐懂得了怎么利用这些适当去钻空子,才没有次次都吃人一嘴飘移扬起的灰尘,十次里慢慢能有个三四次,让对方吸一鼻子我甩出去的尾气。
然后,继续学散打。
在已经学会的基础上,体能训练基础上,又增加新的项目,实况对战。集训地的学员刚开始还是我都认识的熟面孔,后面打着打着,人开始换,教练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光头哥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亲自下场,他一下场所有学员都会大声哀嚎,我亲眼见过人被他打断腿骨,摔趴下去直接昏迷。
随着散打训练强度的增加,坚持到后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没断过胳膊断过腿的,鼻青脸肿是家常便饭,最怕听到光头哥大喊一声“吃这碗饭哪有不受罪的!受不了就滚!”,所有人越来越卷,我不知道这些人的经历,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我们都是冷血的机器,热血沸腾的时候全打红了眼。
这里的人不聊天。
一年里,我有一个最深刻的感受。
学校是天堂,未成年前的世界是童话世界。
唐家,是贱命如草芥的这些人的救赎,也是另一个存在于人海中的活地狱。
但还有一点是我们都心照不宣的。
谁,都不想放弃这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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