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的后事是余北星收拾的，程牧华在一旁陪着帮忙。
不知道他的来处，但终点就在这里了。
余北星把田明葬在岑瑜杰身边，像程牧华那样为他献花之后，并没有在这里久留，他径直回到主馆的餐厅。程牧华原以为他还会在这里陪陪田明和岑瑜杰，但没想到他直接离开了，只得最后摸摸两人的石碑，没有余裕多想便随着余北星匆匆回去。
余北星去厨房拿来了酒杯和酒，倒了一杯满杯之后，当白开水一样一饮而尽。
哪有人这样喝酒的，程牧华本想冲上去夺走酒杯，但近来发生太多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他并不是不能理解余北星。
犹豫过后，他只是走过来拿走酒杯和酒。
他的身高比余北星要高上一点，余北星仰头看他，但眼里却全是平静。
程牧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推着他离开厨房：“让我也喝一杯吧。”
余北星点点头，他又给自己拿了一个酒杯，随后二人去餐厅坐下。
餐厅里的壁炉噼啪作响，衬得空气温暖又放松，但二人却一直是冰点般的死寂。
“……你可以去休息的，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沉默许久，余北星终于开口。
“我陪陪你，我也一直睡不着……岑瑜杰走了之后我就很少睡整觉了。”程牧华饮一口酒，摇晃酒杯：“瑜杰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像这样和他在这里一起喝酒聊天。”
余北星盯着那摇曳的酒液，没有说话。
“那时他说了好多句道歉，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来，他应该是要为自己的不辞而别道歉吧，但当时我不懂，现在就算懂了也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段时间一直没能和任何人说这些，压在心底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说，程牧华说着，又压不住自己的哭腔：“瑜杰的死已经让我很难接受了，现在还要加上阿明，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自寻短见……”
“牧华，你快离开这里，明天就找借口离开这个宅子，以后都不要回来。”余北星没有看他，也没有接他的话，语气里也全是平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这里的学生也全都带走，不要让他们回来这里住。要是实在没办法就算了，起码你自己能走就走得远远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程牧华疑惑，“你是说离开这里不要做老师的活祭品吗？”
余北星点点头：“瑜杰和阿明是出于自己的原因不想成为老师的牺牲品，他们的选择应该已经惊动老师了，我估计他会尽快行动，再不走就来不及走了。”
他说的倒也没有错，程牧华点点头作答应：“那我想想办法……找点借口安排学生离开，北星你配合我，送走学生之后我们一起……”
然而余北星却打断他：“我不走。”
“为什么？”程牧华腾的站起来，“你已经知道了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不离开？”
余北星被对面突然站起来的人震了一震，但他还是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低头不看程牧华：“……今晚本来是要开小会的，因为我让阿明告诉你关于瑜杰自杀的真相，但是阿明现在已经……所以这个真相由我来告诉你，你……你先坐下。”
程牧华随即直接走到余北星身边，在他隔壁的座位坐下。
“你冷静听我说……”余北星斟酌着开口：“瑜杰自杀的药，是他自己找阿明配的。”
“啊……？”程牧华混乱的思绪再次受到冲击，他捂住嘴，只能发出疑惑的短句：“阿明？什么，什么意思？他的药？”
“阿明今早找我谈过这件事，他告诉我，瑜杰先前找过老师商量，得到他拒绝商量的结果。”余北星慢慢地说，他像是讲述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事情一般，语气听不出一点波动：“老师说的是，如果他尝试去疏散学生妨碍他的仪式，那他会马上启动仪式，到时候一个都跑不掉，而如果他不插手阻止这件事，那么我们四个人的活口他可以留着，不用作活祭品。而无论怎么选，这里的学生都没办法躲过这一劫。”
“……”这些事情，岑瑜杰全然没有和程牧华讲过，他呆愣在那里，做不出任何反应。
“瑜杰觉得，他没办法救学生，也不能信任老师会放过我们，更不想当活祭品，他至少想要选择自己的死法，最终他选择求阿明配毒药。阿明面对瑜杰的痛苦……他最终选择妥协。”
“阿明是个什么人，你知道的，他也没办法，他没办法……他只能给瑜杰配药。他说，如果瑜杰这样的人都选择去死，他一定是做好觉悟了，自己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只能给他配一副没那么痛苦的药了……”
余北星说着说着，语气就开始急切了起来，声音里带了颤，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情绪崩溃，而程牧华想让他冷静一点，但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现在说什么都很苍白。
“但是瑜杰真正寻死的原因，我多少能想到，当时就是我带他去看老师在地下室准备的法阵，瑜杰应该是觉得自己没法阻止老师也没法救这里的人，做不出选择才选择结束自己，他就是个胆小鬼……他要是选直接逃避这些，自己跑了，都比现在这个结局好，但他又是一根筋，他硬是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余北星猛吸了一下鼻子，深呼吸才得以继续说下去：“但那是他跟我说过了的，他一直问我要怎么办，我给不出办法，因为我觉得老师不会真的用这种荒唐的东西……我以为看在我们一同建立这庄园的份上，我们像家人一样，他有这种痛苦，这种难处会跟我们讲，所以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老师真的会把我们当活祭品……”
“我应该是给了瑜杰一种站在老师的立场的态度吧……他觉得我不相信他说的严重后果，结果就是让他独自去面对，并且也让阿明独自去面对。如果当时我能发现他们的痛苦，相信我们自己发现的证据，就算只有我们四个人，也不会任由老师一个人胡作非为，就不会，不会有现在这种结果了……”
余北星终究是没能忍住，他发不出哭声，只能任由眼泪掉下来。但他紧接着又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这眼泪憋了回去。
“……所以牧华，你找机会疏散学生，不要让老师发现，不然他一定会阻止你，如果真如瑜杰所说，他一旦发现学生被疏散了就会马上启动仪式的话，那到时候学生和你都很不安全。”余北星放下酒杯，认真与程牧华对视，交代最后的工作：“我知道老师他一定会选择走这条路，我了解他……”
“那你呢？”程牧华满眼的担忧，他扶上余北星的肩膀轻轻摇几下：“我们一起走吧，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啊，瑜杰和阿明也肯定想要你活着离开，瑜杰不就是想要保护我们所有人才选择赴死的吗？”
“那是他弃权了，但我不会选这条路。”余北星摇摇头，说：“至于我……我会见证到最后。牧华，无论这个仪式是否成功，我都会见证到最后，并且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老师间接害死了瑜杰和阿明，我不可能会原谅老师。”他低声着，述说着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但又好似催眠着自己：“我会保护老师和这个仪式直到成功举行那一刻，然后我会毁掉所有东西，无论召唤出什么东西我都要毁掉它……”
程牧华看他这个不清醒的样子，再次摇摇他，让他看着自己：“你喝得有点多了……你先别冲动，听我说，我们还是能想到办法去阻止仪式的举行的……”
“仪式不能不举行！我要让他顺利召唤出他要的东西，再当着他的面毁掉，你不要阻止我。”余北星腾的站起来，说：“我已经决定好了，你不用再说。牧华，老师必须付出代价，也许在你看来，这个代价可能是仪式失败或者很多人成为祭品，但是我对来说，这个代价无论如何也不能是瑜杰和阿明。”
话落，他转身就要离开餐厅。
程牧华看着作势要离开的余北星，也腾的站起来，又拉住他。
“我都说了，你不用多说……”
“不，我会帮你。”程牧华说着，拉着余北星的手将他往回拉，安抚着对方让他重新坐回自己身边。“北星，我决定好了我会帮你。”
余北星将信将疑。
“你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明天疏散学生这个任务有点太紧急了……”
“不，你听我说。”
程牧华拿起自己的酒杯，轻饮一口，甫一放下又把手放在余北星的手上。
“从一开始我担任老师助教，到现在在这庄园安身，几乎每一次都是老师在给我选择，在给我路。自大学之后，没有什么重要决定是我为我自己做的。”
程牧华说着，他又轻轻笑了：“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为了不回家过那一眼看到头的生活，选了老师给我权宜之计，那个时候我天真以为能一直这么下去，但现在的我知道，权宜之计终将不能持久，如果让现在的我来选的话，我一定不会在老师升上中级教师，推我去做工作交接的时候，选择服从他，也不会选择来这里住。”
听到这里，余北星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但笑得很苦涩：“如果你不来这里的话，就不用遇到今天这种事情了……我很抱歉，我也在逼你做选择。”
“不是的……你就当我也是为了瑜杰，也是为了自己。”程牧华摇摇头，“我虽然不会再这么选了，但是我从来不后悔我的选择，因为如果我不这么选，就不会遇到你们，也不会遇到瑜杰，我真的很喜欢和他一起喝酒聊天的时间，但我一直没能和他说这些事情，好像一旦告诉他这些我选的路，我自己就会无地自容，因为我是一路逃来这里，才能和他相识……但瑜杰的出身和他的经历是那么的光明正大，相比起来，我好像只是一个为了不走死路就到处乱窜的老鼠。”
“不要这么说……他不会这么觉得的。”余北星轻轻拍拍他放在自己手上的手：“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会说这种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会这么说。”程牧华低声着，他抬头与余北星对视，眼里满是坚定：“所以我决定好了，这次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挚友们。”
听到他做决定，余北星反而有些坐不住了。
“北星，我会疏散学生们，但我也不想让你自己面对这些，我不想让你变得和瑜杰跟阿明那样……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程牧华几乎是哀求，放在余北星手上的手愈发用力地抓紧，“真的不能再想想吗？我们一起走吧？只要我疏散了学生，你也跟我一起走的话，这里就没有祭品可以让老师启动仪式了，这不算是阻止了老师吗？”
“算，但是我不愿意。”余北星以坚定回应程牧华几乎要掉泪的哀求的双眼，不容二言：“我说过了，我要报复老师，他休想就这么结束了。”
“那如果他发现学生全跑了，让你去做祭品怎么办？你有考虑过这些吗？如果你都当了祭品那还怎么阻止老师？”
程牧华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求你了，北星……不要让我在这几天再送走第三个朋友了，求求你了……”
看到程牧华这个样子，余北星自己也很不好受，他只得轻轻拥抱程牧华，给他顺着气：“我知道，我知道，别哭。”
良久，他才放开程牧华，对方仍有些抽泣，但努力平静着自己。
余北星轻轻笑了，伸手给他揉揉眉心：“这才对。”
“牧华，我之前偷偷在老师的书房看过他的计划书，他的计划日就是在后天早晨六点，但我之前不相信老师会真的做这种事，所以我没有和你们说过这件事。”余北星说，“那个时间学生们都在睡觉，老师挑这个时间应该也是觉得学生都齐齐呆在这里，他的材料有很多。”
“那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后天早晨之前把学生疏散再离开。”
余北星点点头：“也许可能会很难，学生们可能会有点小骚动，但是你一定不要让老师发觉这件事。”
“那你呢，你要怎么破坏他的仪式？”程牧华已然接受了余北星不会再听他的劝离开这里，他至少要知道余北星的打算，虽然对他来说无济于事。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研究一下他那些资料，其实某种程度上破坏仪式还是蛮容易的，但是一定得在仪式正在举行的时候才能做，所以我得呆在这里才行。”余北星拿过酒杯，发现没有酒了，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必要的时候我应该还得直接暴露我自己吧。”
“破坏的方法是什么？”程牧华回想起之前他翻译的那些句段，似乎并没有提到仪式的禁忌。
“很简单，之前你也说了，这个仪式的本质是唤回，重生和置换。”余北星回想着自己找到的资料，“他的仪式启动之后就已经开始这些本质行为，我只要把用来当做置换代价的学生换成别的就好了。”
说着，他眨眨眼，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坏笑：“我看到他的资料里提到一个失败的例子，是一个在仪式中失火的过失事件，那件事导致仪式举行地附近的房子都被当做置换代价，所以仪式最终的结果就从唤回变成了置换，房子全都被吸进仪式地里去了……我觉得到时候只要我也在地下室放一把火就行了。”
“那你不是也会……”
“我肯定会跑出去呀。”余北星拍拍程牧华，安慰他：“你就别担心我啦，我肯定会考虑好的。”
程牧华只得相信余北星。
“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是临时看了一下资料做了这种推断，但是这样做能不能成功，我心里也没底。”
此时，余北星语气终于稍显松动，程牧华这时也注意到，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些颤抖，他终究是悬着一颗心，“甚至我都在想，如果老师在最后一刻可以放弃仪式，又或者我能制止他就好了……”
程牧华看着这样的余北星，脑中忽然响起了岑瑜杰的声音。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要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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