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仍濃，城市燈火在窗簾邊緣投下柔和的光斑。客廳的燈光並不耀眼，卻足以讓三人繼續他們的閱讀與討論。《偉大的國家：失落的搖籃》這本書如今已不僅是閱讀的對象，更像是一場思想交鋒的引信。
這一段的主題是「單身生育的隱患」。
「這段……妳們看完了沒？」諸葛梁翻過一頁，視線仍停留在剛剛看完的段落，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屑，「作者又開始了他的歸因遊戲。」
阿米娜塔·查奧瑞皺起眉頭，將書往前推了點，好讓三人都能看清楚那段文字。
帕爾克·茵-揚則一語不發，坐直了些，視線低垂。
諸葛梁說：「我不否認一件事，那就是——單身生育，真的比較辛苦。經濟壓力大，時間壓力更大，家裡缺乏分工與互補，一人要兼職母親、父親、家務工、司機、保母、家庭教師各種角色。但他這段最大的問題在於，他直接將『單親家庭的小孩犯罪率偏高』這個現象，簡化為『單身生育導致小孩更容易犯罪』這一結論。」
阿米娜塔若有所思地說：「我以前看到這段的時候，就覺得哪裡怪怪的……但一直說不上來是哪裡有問題。」
她頓了頓，又說：「現在你這樣一講……我忽然有點難受。他是不是也把我畫進那一類人裡面了？」
「妳的意思是？」諸葛梁看了她一眼，聲音明顯放軟。
「我從來沒見過我生父，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阿米娜塔語氣中帶著一絲微妙的不安，「我媽說那是一場錯誤，她後來決定自己把我生下來……」
帕爾克輕聲道：「那是妳媽媽的勇氣，不是妳的錯。」
「我當然知道不是我的錯，」阿米娜塔點了點頭，勉強笑了下，「只是看到這段話，就會讓人懷疑：『我是不是也更容易變壞？』」
「這就是這類書的可怕之處，」諸葛梁冷靜地說，「它一邊假裝用統計數據在說話，一邊偷渡價值判斷。事實上，單親家庭的小孩問題多，絕大多數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教育資源不足、心理支撐不夠。不是因為他們『天生』有問題。」
阿米娜塔點頭，語氣多了一些堅定：「那這段話真的是在胡扯……」
諸葛梁補充說：「而且，就算是雙親家庭也不一定就穩定。比如有些國家的男人常年在外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有些人甚至在可以用電子銀行轉帳之後，乾脆不回家了，連家門都不踏進。留下女人自己帶孩子，雖然可能有婆家幫忙，但從孩子的情感需求來說，這樣的父親和不存在沒有什麼差別。」
帕爾克忽然低聲說：「我爸以前也這樣。他沒那麼極端啦，但每天都很晚回來……我媽常常一個人照顧我……後來他們也沒什麼話好講的。」
阿米娜塔轉頭看帕爾克，輕輕握住他的手。
諸葛梁看著他們，語氣柔和了些：「這種模式其實比單身生育的風險更大。因為選擇單身生育的女人，很多其實是完全放棄愛情需求，專注於孩子。但婚姻中，若夫妻情感淡化甚至冷淡，反而容易產生婚外性，甚至出現婚外情。」
「這是很現實的狀況，」他繼續說，「尤其是在當代社會，情感需求不被滿足的時候，人會主動尋求替代，這就很容易出問題。當然，非二人模式的婚姻——像是多元婚姻、開放式婚姻等等——這些關係就另當別論。但畢竟，這些模式還是少數。」
阿米娜塔好奇地問：「可古代不是都這樣嗎？男人出去打仗、做生意什麼的，回家的機會也很少啊。」
諸葛梁忍不住笑了一聲，帶著點調侃的語氣說：「妳這麼一說沒錯啦，但那是因為古代還有神學體系的威懾力。當時沒什麼無神論，大家都相信如果偷情被發現，會下地獄被做成烤肉。」
帕爾克忍不住笑出聲來，「烤肉？這也太嚇人了吧！」
「真的啊，我還聽說有些國家為了防止女人婚外性，從小就把女人的腿打斷。」諸葛梁語氣依舊輕描淡寫，但內容卻讓空氣稍稍凝重了一些。
「真的假的？！」帕爾克驚呼。
「這也太可怕了吧……」阿米娜塔睜大眼睛，臉色微變。
其實，諸葛梁所說的「從小就把女人的腿打斷」的說法，源自於他對纏足文化的誤解。在古代特定地區，纏足的習俗盛行，最初是出於一種扭曲的審美觀，目的是將女性的腳束縛成小巧的模樣，並非一開始就以折斷骨頭為手段。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習俗逐漸演變成一種殘忍的做法，通過外力折斷或嚴重擠壓腳骨來達到更小的尺寸，以此限制女性的行動能力。諸葛梁誤以為這是一種通過打斷腿骨來限制女人行動的制度。儘管這種傳統在現代早已消失，但阿米娜塔與帕爾克並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們聽完之後皆神情嚴肅，心生不適。
阿米娜塔低聲咕噥：「為什麼總是女人要承受這些東西……」
「這就是所謂的『傳統社會』嘛。」諸葛梁聳了聳肩，「很多人一邊嘴裡說著傳統有多好，另一邊卻完全不願意接受那些傳統背後的殘酷面。」
阿米娜塔皺著眉搖頭：「太變態了……這真的是為了『防止婚外性』？怎麼聽起來像是單純的控制和壓迫？」
「有些事情是用禮教包裝的暴力，」諸葛梁平靜地說，「就像這本書也是用數據包裝的歧視。」
帕爾克低聲補了一句：「這書比我想像中還危險……它不是在分析問題，它是在分化人。」
阿米娜塔輕輕嘆了口氣，將書頁翻過，語氣輕輕地說：「那我們就繼續看下去吧……我想知道它到底還能說出什麼荒唐的話。」
三人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燈光穩定，氣氛卻多了幾分凝重。《偉大的國家：失落的搖籃》的最後一章標題赫然寫著——重建傳統家庭。
阿米娜塔翻開那一頁，快速地掃過幾段文字後，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些觀點，剛剛你不是已經反駁過了嗎？」她語氣中透著不耐，「什麼『家庭才能穩固社會』『傳統家庭是民族再生的希望』，我怎麼覺得這種話根本就是貼標籤。」
諸葛梁點了點頭，手指輕敲著膝蓋。
「妳沒看錯，這段話基本上就是在重複以前的陳腔濫調。」他語氣平靜，「這裡提到的幾個政策方案，像是提供稅賦減免給結婚超過五年的夫妻、對有三名以上子女的家庭提供住房補貼，這些……當年的前進黨總統利根若男就嘗試過。」
「利根若男？」阿米娜塔皺眉。
「對。」諸葛梁點頭，「賓格克七十年代，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出家庭刺激法案，可是效果極差。那幾年整體經濟確實在上升，但生育率完全沒動靜。到他卸任的時候，國會甚至乾脆砍掉了整個政策預算。」
帕爾克這時開口了：「本世紀初不是也有一次？」
「沒錯。」諸葛梁淡淡地笑了一聲，「步谷希人那幾年對傳統家庭的稅收減免，結果沒幾年政策就被法院打臉。他的政府還因為那個案子吃了幾次憲法訴訟。」
「那麼，川口當男……他會不會也搞這一套？」帕爾克開口，語氣帶著些許疑慮。
諸葛梁聳聳肩，「他上一個任期忙於經濟和外交，如果在賓格克一百一十三年的選舉中贏了，估計不會搞這套。他雖然嘴上什麼都敢講，但我不認為他真會頂著憲法來推行這種東西。他現在背後是桐仁皇帝那一派的人，講實在的，他們想的比較偏向資本、科技，不是什麼回到農村造人潮的復古幻想。」
幾人沉默片刻，書的最後一頁已經翻過，封面泛著冷光。
諸葛梁放下書本，語氣忽然轉柔，「總之，要不要生孩子，真的是你們兩個的事。這本書……我只能說，它問題很多，邏輯、資料選擇、結論導向，全都混雜著一種刻意的偏頗。但我也知道，有些論點還是會讓人心動，尤其是當一個人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年齡、伴侶關係……那種不安就會自然而然地被這種文字勾起來。」
帕爾克·茵—揚臉色略微沉了沉，他低頭望著桌面，沒說話。他原本期待諸葛梁能明確地說出「妳不要生」，但話語卻停在了「你們兩個的事」這種模稜兩可的句子上。這讓他感到一種淡淡的挫敗，但他臉上仍維持著一貫的平靜。
「……我會好好思考的。」阿米娜塔說，語氣聽來比先前冷靜許多，甚至還帶著一絲歉意。
「那就好。」諸葛梁點點頭，站起身，「時間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帕爾克也起身送他，問：「你明天要去電影廠嗎？」
「不去了，我最近要準備比賽的事。」諸葛梁順手拿起自己放在沙發邊的外套，動作利落。
「我送你下去。」帕爾克說。
「不用。」諸葛梁笑了一下，「你就好好陪你太太吧，天氣涼了，肩膀要多借給她靠。」
阿米娜塔抿唇一笑，雖然沒多說什麼，但眼神裡那一閃而過的暖意，仍被帕爾克捕捉到了。
「那我就走啦，晚安。」諸葛梁打開門，轉頭向兩人點頭。
「晚安。」帕爾克跟著回應。
「晚安，梁。」阿米娜塔補了一句。
大門關上，客廳的空氣忽然靜了下來。
帕爾克回到沙發，坐在阿米娜塔身旁，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地依偎著，彷彿要從她那稍嫌僵硬的肌肉裡，尋找些許柔軟的慰藉。
阿米娜塔沉默了一會兒，右手不自覺地放在帕爾克的手背上，力道輕柔，卻有種主導的意味。她的眉心仍然緊鎖，眼中浮現出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帕爾克輕聲說：「我知道，妳可能不相信我會想得這麼遠……但我真的覺得，妳不需要急著做什麼選擇。」
阿米娜塔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帕爾克。
「我比妳小二十七歲，這不是秘密，也從來不是問題。妳若真的擔心老了沒人照顧，我……」帕爾克停了一下，露出一抹苦笑，「我可以照顧妳，照顧到最後。」
阿米娜塔沒馬上回話。但那一瞬間，她的手指輕輕地收緊了一點。她不是個容易受情緒左右的人，不管是戰場、職場，還是情場。但今晚，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強了，強到無視了對方的恐懼、遲疑與不安。
她忽然開口，語氣帶著少見的溫柔，卻仍維持著一貫的堅決：「我不會因為一本書，就改變自己做決定的方式。但……你說的話，我聽見了。」
帕爾克沒有回答，只是把頭埋得更深了一些。
燈光在兩人身上灑下來，映照出兩個緊靠的影子，像是相互依存的兩片葉子，在夜風中無聲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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