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不在地狱，但是地狱的梦魇从来不停止纠缠。
跑，跑，跑，再跑得快一点……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黑暗的庞大树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身后是猎犬的狂吠，带着火药味的子弹顺着死神安排的轨道，与他擦肩而过。
树林出现了尽头。他用力一跃，猛地，眼前的光明变成了熊熊烈火，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浪，烧焦得不成样子的人形状在火中跳舞，扭曲……
他们高叫着，手臂挥舞着，仿佛地狱之火中无数亡魂的痛苦挣扎。
肖一决颤抖着，扭头往回跑，一路上，尽是妖魔鬼怪。小孩们挥舞着手里的罂花，露出癫狂的笑容；女人高昂地哭，几个男人蜂拥而上撕扯她的衣服，如野兽般在她身上起伏……
他跑着跑着，一头扎进了一个满是血腥的屋子。
搅断的肢体、满地的沾血钞票，还有一个背对他的人。
“喂……”肖一决颤抖着喊了一声。
那个人慢慢的、慢慢的扭过头……
那人眼里迸发着嗜血的兴奋，舌头舔着刀尖的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啊——”肖一决高声尖叫着，他看见了自己，一个恶鬼般的自己！
突然，恶鬼般的他消失了，黑暗里又出现了三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齐拔刀向肖一决砍来——
肖一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捂住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别想那些、别想那些、别想那些……
肖一决努力把噩梦驱逐出脑海，强迫自己想那些快乐的事情。
快乐的事情？哦，是的，是的……孤儿院？孤儿院！他们躲在被窝里说鬼故事，然后笑成一团；他们躲在花园的墙角，等待着管理员踩到花园的陷阱，然后恶作剧般的逃走……
这些事情像洪水一样将恐惧覆盖，肖一决咬着牙慢慢的平复心情，直到呼吸均匀。
他四周看看，没有看见小和尚的身影。他有些疑惑，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是十二点整，这么晚了，这和尚会跑到哪里去？
肖一决拔掉手上的针头，恍惚地下床，一个没站稳，“咚！”地一下撞到了墙。
“啊……”肖一决欲哭无泪，揉着额头，心道又起一个大包。
他打开房门，往外面瞅了瞅，看见卫生间里亮着微弱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这是一间无比简陋的卫生间，只有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墙角甚至生长着青色的苔藓。
老旧的黄色灯泡一闪一闪，他看见小和尚只穿着一条裤衩，坐在地上背对着肖一决，肖一决看到他赤倮的白皙脊背上划着几道深深的不规则刀疤。
狰狞的血肉往外翻，凝固的血痂显得触目惊心。小和尚正拿着消毒棉球，艰难地够着伤疤。
听到了浴室门外传来的窸窣声响，和尚并不习惯别人突然进入自己**的空间，便扭头低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灯开着吗？出去！”
肖一决却慢慢地走近了，蹲到小和尚的身边，问：“是救我的时候伤到的吗？”
“小事。”小和尚道，“你赶紧回去睡觉去。”
肖一决没动，靠得更近了，小和尚往后躲了躲，警告地瞪着他，但接着昏黄的灯光，下一秒眼神移到了肖一决乌青的额头上。
“笨死了。”小和尚从铁皮药箱里找出跌打损伤的药贴，撕开了甩在肖一决的乌青处。
肖一决愣愣地摸着药贴，肩头竟一点点地塌下去，脑袋竟一点点地低下去，最后竟然哆嗦地埋在臂弯里，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的双肩因为哭泣而颤抖着，心头酸酸胀胀的。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哭了不知道多久，肖一决才抽抽鼻子，抬起头，小声说，“不管你救我是什么目的。但是，谢谢。”
肖一决抹去眼泪，从小和尚的手中拿过消毒棉签，再次沾湿碘伏，按住和尚的肩膀帮他消毒，大概是因为疼，小和尚的肌肉绷紧了。
肖一决用白色绷带仔细地包扎好，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上面，小声问：“我们现在在寨湾的哪里？”
也许是因为夜越深，人心的防线会越弱，小和尚不再沉默不语，他回答：“来坡镇。还是在寨湾北部。”
“你真的会带我离开吗？”肖一决急促的呼吸在和尚的肩头流动，他很轻地问。
“嗯。”小和尚应道。
肖一决不吱声了。他仿佛得到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承诺，便什么事情也不担心、不操心了，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沉重起来。
小和尚有点无奈地托住肖一决下沉的脑袋——怎么又睡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肖一决发现，小和尚虽然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但是他呆在一起就是莫名的安心和舒适。
小和尚时常坐在桌前打坐或者抄经文，他坐多久，写多久，肖一决就默默地看了多久。
有时候阳光会照进来，给小和尚的侧影打上一层光，肖一决甚至可以看见小和尚耳垂上的细小绒毛。
和尚挺会照顾人的，肖一决饿了就给肖一决煮饭，肖一决伤口疼了就给肖一决换药。
肖一决莫名觉得有一点很不满意。
那就是小和尚不和他一起睡在床上，而是睡地板。肖一决说要自己睡地板，让和尚睡床上，他也不肯。肖一决寻思着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让救命恩人睡在地板上。
不过为什么不一起睡呢……肖一决托着下巴，看着眼前打坐的小和尚，倒是想明白了。这和尚爱干净，但是肖一决他伤太多，每天只能简单擦拭，可能有点不太干净。
肖一决蹦到小和尚面前，严肃的宣布：“我要洗澡。”
小和尚淡淡地看着他，道：“伤多，别洗。”
“然后待会你和我一起睡床上。”肖一决说。
不等小和尚有什么反应，肖一决三下五除二的脱成光泥鳅，跑到浴室里。
“我去，真是操了。”小和尚暗骂一声，放下佛珠，只能也往卫生间走。
肖一决光着身子，蹲在地上，拿脸盆接水。
小和尚拎起浴巾，往肖一决脸上劈头盖脸的扔去。
“哎？哎！”肖一决的视线被遮住了，把浴巾扯下来，“怎么了？”
“给我裹好。”小和尚不耐烦地说，“我烧热水。”
帮他烧热水？怕他着凉？肖一决抱着浴巾，突然就傻笑起来。
小和尚把铁盆架到三角铁架上，用打火机点燃柴火。
火舌一下一下地舔舐盆底，水咕咚咕咚地烧到刚刚好的温度，小和尚用手指试了试温，才用冷水把火熄灭。
“坐。”小和尚把一个木板凳搬到自己跟前，命令道。
肖一决便乐呵呵地坐到木板凳上，放下浴巾。
“你真好。”肖一决转过头，笑嘻嘻地说。
也许男人就是贱的，肖一决心里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小女孩渐渐地变成了小和尚念经打坐的模样。
小和尚愣了愣，他发现肖一决的眼睛亮晶晶地。
他用手把肖一决的头扭转过去，开始认真地一层层拆下肖一决身上的纱布。
自己背上的伤和肖一决身上的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他甚至找不到肖一决身上一块完好的皮肤。弹伤、烧伤、鞭痕和密密麻麻的针孔洞爬满了整块背部。
几只飞蛾扑棱棱地附在灯泡上，小和尚只得眯起眼睛凑近了，拧干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地绕过伤口，仔细擦拭。
“嗷！”肖一决突然叫了一声。
小和尚手上一顿：“抱歉……碰到了？”
“没事。”肖一决嘿嘿笑，“一点而已。你继续。”
小和尚有些无奈，继续擦拭：“那些针孔洞怎么来的？”
他回答：“就是一条鞭子上插了很多的针，往身上打。”
身后的手一顿，肖一决马上道：“其实也不是很疼。”
温热的毛巾继续顺着他皮肤的纹路往下，肖一决听见小和尚又问：“你是逃跑被抓回去打的？”
“哦，是啊。每年的七月初是寨湾的点灯节，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出去街上过节，连看管的守卫都会喝很多酒，晕乎乎的，逃跑成功的几率大很多。不过——我失败了。”
“你怎么来寨湾的？”
“我本来是滨乡一个孤儿院里的，后来一个男人来到孤儿院里，把我挑走了。”肖一决自嘲地笑笑，“那个男人其实是个杀手，他在寨湾有一个杀手组织，他专挑一些适合当杀手的人培训。我头上的伤、身上的针孔都是他打的。”
“他是宋东成。”小和尚道。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对……你怎么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肖一决猛地回头，和小和尚的鼻子碰了个正着。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小和尚对肖一决的疑问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把他脸推远了。
“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我问你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说？”肖一决撇撇嘴，但也老实答了，“两年。十一岁来的。”
小和尚擦拭完肖一决身上最后一寸肌肤，把毛巾往盆里一丢：“剩下的自己洗。”
“哦。”肖一决用盆里剩下的温水把自己彻底洗得干干净净的，用浴巾围住重要部位，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
小和尚挑着眉头看他，肖一决又笑：“等你来帮我包扎呀。我这都是伤口。”
“我看你是……”小和尚很有些咬牙切齿。
“是什么？是什么？”肖一决笑，配合地坐起来，展开手臂让小和尚包扎，“反正你都说要带我一起离开了，不能反悔吧？”
小和尚把绷带打好结，刚想开口说话，却被远处一声枪响打断了。
小和尚迅速从床底抽出两支枪，一支扔给肖一决，自己贴着墙根，潜到窗边，悄悄拉开一条窗帘缝。
“怎么？”肖一决跟在小和尚身后，有点紧张地问。
小和尚不说话，聚精会神地等了好一会儿，才松口气：“躺回去吧，没事。”
寨湾是一个类似军阀割据的国家，这里混乱得很，农民在土地上辛勤耕种，但或许耕种的作物就是罂耔；漂亮姑娘坐在门口朝你一笑，但或许她就是肮脏不堪的妓女；商店老板递给你一包烟，但或许下一秒他就会掏出枪支抵在你的头上。
肖一决现在藏身的地方是县城里一座破旧的楼房，离市场不算远，枪声也许是因为人们的什么纠纷。
肖一决也呼了一口气出来，悬着的心重重回落：“吓死我了。”
“如果你真的逃不出去寨湾呢？你会怎么做？”小和尚蹲着把枪收回床底，问道。
肖一决溜到床上，抱住枕头：“如果再逃不出去，我宁愿死了。在这里，再善良的人也会变成魔鬼的。”
肖一决晃了晃脚板，眼睛转了转，又问：“喂，小和尚，你杀过人吗？”
“……差一点。怎么了？”
“我杀过人。”肖一决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我杀过。那个男人——宋东成——他把我和另外三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不给我们饭吃。他说只有这间屋子的活人只剩下一个后，才有饭吃。”
肖一决捂住双眼，好像在回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一般，哑声道：“一开始，我们谁也没动。到了第三天，最强壮的那个人受不了了，我、我们就开始——”
“我知道了。”小和尚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不用再重复了。”
“世界上有没有阴曹地府？我会被他们索命吧？”肖一决喃喃道，“我杀的那个小男孩，在被我杀死的前几天，还傻乎乎地朝我要糖吃……”
“别想太多。”小和尚站起身坐在床边，说，“这不是你的错。”
肖一决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再接话。
小和尚坐了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地在肖一决的身边躺下了，说：“过几天伤再好些，就离开这里。”
ヘ(_ _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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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狱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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