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间腊月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
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口中吐出缕缕青烟,是清冽的龙涎香,却压不住那一股墨汁与朱砂混合的、独属于权力中枢的严肃气息。
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叠如山,明黄的绫面、素白的纸本,无一不关乎着万里江山的脉动与黎民百姓的生死。
周澹然身着玄色常服,肩头却用金线绣着细致的团龙纹,此刻正倚在靠背椅上,指尖夹着一份刚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狭长的凤眼,偶尔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如同云层后隐现的闪电,预示着一场风暴。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皆垂手屏息,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微不可闻,生怕一丝动静便触怒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年轻帝王。
秦彬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难掩卑贱身份的赭色奴役服,垂首立在离御案约莫十步远的角落。
他的位置被精心安排在一处光影交界之地,身前是御案旁通明的烛火,身后是殿柱投下的浓重阴影。
这让他既能被皇帝眼角的余光轻易捕捉,又仿佛随时可能被那阴影吞噬。
他的职责是“侍墨”,实则更像一尊被放置在龙椅旁的、会呼吸的活摆设,用以提醒他自己和这殿中所有人,何为天威莫测,何为阶下之囚。
一名身着绯袍、品阶不低的内侍正弓着腰,用几乎谄媚的语调,低声向周澹然禀报着朝会上未能尽言的一些细务。周澹然似乎听得漫不经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份军报。
忽然,他轻轻“唔”了一声,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那内侍立刻噤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
“林阁老今日在朝堂上,对朕削减北疆冬饷的提议,似乎颇有不以为然之色?”周澹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
他并未看向任何人,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无形的权力网络上。
秦彬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林阁老,三朝元老,清流领袖,亦是当年与他父亲秦岳有过数面之缘、甚至曾对其才华表示过赞赏的人。
皇帝此刻提起,绝非无心。他感觉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头顶,如同鹰隼掠过雪地,搜寻着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他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未曾蜷缩一分,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视线落在自己脚前那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那里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以及殿内摇曳的烛影。
那内侍连忙躬身回道:“回陛下,林阁老……他老人家也是忧心边关将士寒苦,并无他意。”
“忧心?”周澹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朕看他是老了,心思愈发迂阔。”
“国库空虚,南边水患刚拨了款子,难道要朕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说……他觉得朕对旧部太过严苛,心生不忍了?”
最后几个字,他吐得极慢,目光终于从军报上抬起,似笑非笑地瞥向那内侍。
内侍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林阁老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周澹然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尘埃。“罢了,退下吧。告诉兵部,按朕的意思拟旨,北疆冬饷,减三成。”
“奴才遵旨。”内侍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暖阁。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银霜炭在兽头铜盆里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滴答,计算着这漫长而压抑的时光。
周澹然将那份军报随手丢在案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指尖揉着眉心,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掠过他俊美的侧脸。但这疲惫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他惯常的冷漠所取代。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角落里的秦彬听清:“磨墨。”
秦彬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金砖上几乎无声。
御案旁设有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放着端溪老坑的砚台,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锭,以及一只盛着清水的定窑白瓷水盂。
他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了一截手腕,那手腕比以前更加纤细苍白,上面还有昔日劳役留下的浅淡疤痕与冻疮痕迹。
他拿起墨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开始匀速、缓慢地研磨起来。
动作是云舒在李德全派来的老太监恶意的“教导”下,反复练习过的,不能太快,快了墨汁粗糙起沫;不能太慢,慢了耽误陛下使用。力道要均匀,角度要精准。
每一个步骤都是一种无形的规训,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周澹然并未睁眼,似乎只是在养神。但秦彬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视线并未离开自己。
他研磨墨汁的动作,他呼吸的频率,甚至他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线,都可能成为皇帝审视和评判的对象。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殿内被放得极大,仿佛敲在人的心鼓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彬的手臂开始泛起酸意,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或变形。
额角也渗出了细汗,他却不能抬手去擦。他就像一架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只能按照既定的程式运转。
殿内的龙涎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混合着墨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周澹然终于睁开眼,目光落在砚台里那已经浓黑如漆、光泽莹润的墨汁上。
他并未表示满意或不满,只是随手取过一支朱笔,蘸饱了墨,在一份奏折上批阅起来。
他的字迹瘦硬峻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芒。
批阅了几份,他忽然停下笔,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刺向一旁静立如雕塑的秦彬:
“听闻秦岳当年,亦是此中高手。一手台阁体,曾得先帝赞其‘风骨峻峭,有忠贞之气’。可惜……”他顿了顿,笔尖在朱砂砚上轻轻一刮,发出刺耳的声响,“风骨用错了地方,便是催命的符咒。你说呢,秦彬?”
秦彬研磨的手猛地一僵,指尖用力到泛白。那沙沙声戛然而止。
父亲的名字,连同那极具侮辱性的对比,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腥甜之气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强行压回眼底深处,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如同古井无波:
“罪奴……惶恐。先父……罪孽深重,不敢污陛下圣听。”
周澹然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秦彬低垂的头顶,似乎在掂量着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恐惧,几分是怨恨。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炭火盆里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许久,他才极轻地嗤笑一声,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批阅他的奏章,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古玩。
“继续磨。”
秦彬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动作。
那沙沙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碾压他破碎的尊严和隐忍的仇恨。
他知道,这养心殿的每一天,都将是这样一场凌迟。而今晚,或许还有更深的屈辱在等待着他。殿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大雪,似乎即将来临。
暖阁内的空气,因皇帝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而变得粘稠沉重,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秦彬重新开始磨墨,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牵线木偶,精准却毫无生气。手腕的酸麻早已蔓延至整条手臂,但他只能凭借意志力支撑,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沙沙声,不再是简单的摩擦音,而是他内心煎熬的倒计时。
周澹然不再言语,专注于案上的奏折。朱笔落下,或准或驳,或褒或贬,皆在那一抹鲜红之间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他批阅的速度很快,偶尔会停下来,指尖在某一行字上轻轻敲击,眸色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
帝王的权柄,在这方寸案几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时间在更漏滴答声中缓慢爬行。窗外,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紫禁城的琉璃碧瓦、朱红宫墙。
殿内烛火通明,将窗外渐浓的暮色与雪影隔绝开来,暖意融融,却更反衬出某种人心深处的寒冷。
忽然,周澹然批阅的动作顿住了。
他拿起一份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奏折,是来自都察院某地巡按御史的例行汇报。
他快速地浏览着,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并未抬头,只是将那份奏折随意地往秦彬所在的方向推了推,几乎要滑落到案几边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看看这个。扬州知府赵志敬,呵,你或许还记得?朕记得他当年,没少往你秦府跑动,称你父亲一声‘恩师’叫得甚是亲热。”
秦彬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赵志敬!他怎会不记得?那是父亲早年一手提拔的门生,为人圆滑,最是擅长钻营。
父亲当年曾评价其“才具平平,心术却活”,并不十分看重,但赵志敬却始终以秦氏门人自居,逢年过节礼数周到。秦家出事前后,此人便如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如今看来,你这‘恩师’眼光实在不济。”周澹然继续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道,“这赵志敬,在任上贪墨漕粮银两,草菅人命,罪证确凿。弹劾他的折子,可不止这一份。”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份奏折上点了点,“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是念及他与你秦家昔日的‘香火情分’,网开一面?还是……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秦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殿外的风雪更甚。皇帝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折磨他,将旁人的罪责与他秦家捆绑,逼迫他表态,欣赏他内心的挣扎。
他几乎能想象赵志敬此刻的狼狈,也能预见他必然的下场。皇帝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这只是一场残忍的试探。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份奏折上。字迹有些模糊,但他仍能辨认出大概内容。
列举的罪状确实触目惊心。他对赵志敬并无好感,甚至因其在秦家落难时的沉默而心生鄙夷。然而,此刻皇帝将这份奏折推到他面前,用意绝非让他评判赵志敬的罪行那么简单。
这是在提醒他,所有与秦家有过牵连的人,都可能因他而受到更严苛的审视,这是在用他人的命运,来碾轧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是该为赵志敬求情,以示自己并非冷酷忘旧之人?
还是该附和皇帝,表明划清界限的决心?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落入皇帝的陷阱。求情,会显得他还在眷恋过去,结交“罪臣余党”;附和,则可能被解读为心性凉薄,落井下石。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摇曳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周澹然并不催促,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秦彬低垂的、看不出表情的脸上,似乎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面。
他看到秦彬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看到他那过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良久,秦彬终于抬起头,目光却并未与皇帝对视,而是落在御案一角那尊镇纸玉狮上,声音干涩而平板,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明察。国法森严,……罪奴不敢妄议。”
他选择了最谨慎,也最无懈可击的回答。将皮球踢回给皇帝,既不表态,也不求情,只强调国法。这无疑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但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授人以柄。
周澹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玩味所取代。
他早就料到秦彬会如此回答。这个罪奴,就像一颗被顽石包裹的莲子,无论外界如何风雨侵蚀,始终坚硬,难以撬开。
“不敢妄议?”周澹然轻笑,伸手将那份奏折拿了回来,提起朱笔,在那名字上毫不犹豫地画了一个鲜红的叉,笔力透纸背,如同判决死刑的铡刀。
“那就依律办事吧。贪墨漕粮,草菅人命,够他赵志敬掉十次脑袋了。”他放下笔,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殿外呼啸而起的寒风,“也好让天下人都看看,与逆臣贼子沾亲带故,又不知洁身自好者,会是何等下场!”
最后那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彬的心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的身上。他再次垂下头,轻声道:“陛下……英明。”
周澹然不再看他,将批阅好的奏折扔到一旁,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殿内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更加凝滞。秦彬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皇帝的耐心正在被消耗,而下一次的“考验”,或许会更加直接,更加残酷。
雪,下得更大了,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将这深宫重重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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