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时间仿佛被御案上那方紫玉龙纹砚台凝滞了。
铜鹤香炉口中吐出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在空中缠绕、升腾,最终消散于殿宇高深的藻井之下,留下一片沉甸甸的暖香,压在人心头,喘不过气。
烛光透过素纱灯罩,流淌出昏黄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周澹然低垂眼眸下的深潭,也化不开秦彬周身弥漫的孤寂与寒意。
秦彬立于御案一侧,身形挺拔如孤松临渊,却又谦卑地微躬着。他开始了侍墨的差事。取水、滴水、执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用尺规量过,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这并非简单的劳作,在他手下,俨然成了一项沉默的仪式。
那双曾经执笔挥毫、书写锦绣文章的手,指节分明,修长依旧,虽添了劳作的粗糙痕迹,但动作间沉淀着无法磨灭的世家风骨与文人雅意。
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极细微、极均匀的沙沙声,似春蚕食叶,又似夜雨润物,微妙地融入这片被权力浸透的寂静里,几不可闻。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以及周澹然手中朱笔划过宣纸时,那或疾或徐、或轻或重的摩擦声。这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无形的张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弦音未响,却已令人胆寒。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半个时辰,周澹然御笔一顿,朱红在奏折上凝成一个饱满的圆点。
他并未抬头,目光仍胶着在字里行间,声音却平淡地响起,不高,却似寒冰乍裂,清晰刺骨:“朕今日翻阅旧档,见北境军饷贪墨一案卷宗,牵连之广,震动朝野。秦枢密使……哦,便是尔父,”
他语气微顿,似是无意提及,却字字千斤,“当年于此案,似乎也曾有过一番……独具只眼的见解?”
“独具只眼”四字,被他念得轻飘飘,却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精准地剜向秦彬心口最深的伤疤。秦彬研墨的手,在那瞬间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指尖力道微增,泛出青白色。
御案上烛火恰在此时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他低垂的眉眼映得愈发晦暗难明,长睫投下的阴影,掩盖了眸底可能翻涌的任何情绪。
但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力度与节奏依旧稳定如初,仿佛那锥心之言只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无关清风。
周澹然似乎早已料到这沉默,亦不期待回应。他自顾继续,语气依旧平淡,却愈发诛心:“可惜,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见解再高,若根基歪斜,也不过是沙上筑塔,顷刻倾覆,徒惹后世讥嘲。”
他缓缓抬眼,目光似无意般掠过秦彬正在匀速研磨的手,那眼神,带着一种鉴赏珍玩般的冷静与残酷,仿佛在评估一件瓷器能承受多少敲击而不碎裂,“这墨,磨得倒还算匀净。看来,秦家子弟,纵使门庭倾颓,这伺候人的细致功夫,倒也未曾落下。”
伺候人的功夫。
将昔年惊才绝艳、名动京华的秦家公子,与卑躬屈膝的侍墨奴婢相提并论,这侮辱已非尖刻,而是近乎残忍的践踏。秦彬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瞬,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头泛起腥甜。
但他依旧低眉顺目,全部心神仿佛都凝聚在那方砚台之中,外界一切纷扰皆被隔绝。唯有离得极近,方能窥见他纤长睫毛难以自抑的微颤,以及那抿得失去血色的薄唇,如同风雪中凋零的花瓣。
周澹然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那并非愉悦,而是一种看到猎物在网中挣扎时,掌控一切的兴味,以及一丝对这般顽强沉默的审视。
他不再多言,重新垂眸,执起朱笔,却在落下时,于一份奏折上划下了一道异常浓重、狠厉的笔痕,几乎透破纸背,泄露出心底未曾言明的波澜。
随后,挑剔开始了。“淡了,墨色无神。”他冷然道。秦彬默然取水,水滴如线,精准落入砚心,手腕力道微妙调整。“浓了,滞涩碍笔。”他又道,语气不耐。秦彬再次沉腕,动作不见丝毫紊乱。
这反复无常的指责,毫无道理可言,纯粹是精神上的鞭笞,是猫对爪下老鼠的戏弄,享受其在恐惧与屈辱边缘维持平衡的过程。
秦彬始终沉默,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唯有研磨的动作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的精准与稳定,在这种极致的压迫下,反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仿佛他将那滔天的家仇、刻骨的屈辱、以及那支撑他活下去的昭雪之志,全部碾碎、提纯,化作无穷的耐力与专注,一丝不苟地灌注于这枯燥的循环之中。
墨汁在他手下,渐渐变得黝黑莹亮,稠度恰到好处,静置时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涟漪,也照不见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这场无声的角力,持续到香炉中那一截龙涎香燃尽,余烬熄灭。
周澹然似乎终于厌倦了这单方面的施压,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秦彬依言退至阴影处,垂首侍立,仿佛方才那场漫长的心灵酷刑从未发生。
只有当他微微侧身时,烛光偶尔照亮其背心处,那一小片被冷汗悄然浸湿、颜色略深的衣料,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煎熬是何等剧烈。
侍墨的差事结束,并不意味着折磨的终结,相反,它预示着更深黑夜的来临。
秦彬回到那间位于养心殿配殿角落、比洒扫处耳房更为逼仄潮湿的居所。
屋内仅一床一桌一凳,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阴冷。他尚未坐定,门外便响起了规律而冰冷的叩门声,如同索命的符咒。
王太监那张焦黄的面孔在昏暗灯影下显得格外阴森,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秦彬,皇上传召。”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
“侍寝”二字,虽早有预料,但当其真正降临时,仍像一道冰冷的铁索,骤然捆缚住秦彬的四肢百骸,连心跳都几乎停滞。
一股混杂着极致羞耻、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无边绝望的寒意,从脚底逆冲而上,瞬间冻结了血液。
他沉默地起身,动作因僵硬而略显迟缓,仔细整理着本就无比平整的衣襟袖口,仿佛借此动作,能为自己积攒一丝面对炼狱的勇气。
再次踏入东暖阁,氛围与白日判若云泥。明黄帐幔已被金钩挽起,露出盘龙雕花的御榻。
周澹然已卸下龙袍,只着一身月白软缎寝衣,外随意披了件松墨色软缎长袍,衣带未系,松垮地垂落,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和小片紧实的胸膛。
他并未安寝,而是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闲闲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烛光柔和了他白日里锋利的轮廓,添了几分漫不经意的风流姿态,然而,那双投向秦彬的眸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显锐利、深邃,其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审视,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
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愈发浓馥,与年轻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黏稠而窒息的暖昧场域,无声地侵蚀着人的意志。
秦彬跪伏行礼,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刺骨的寒意顺着额心直抵心脏。
周澹然并未叫他起身,亦未言语。他只是用目光,如同拥有实质的无形之手,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冰冷的质感,慢条斯理地抚过、丈量着秦彬跪伏的躯体——从墨染般的发顶,到那段白皙纤细、看似脆弱易折的后颈,再到因跪姿而显得格外单薄、微微紧绷的背脊线条。
那目光,是主宰者对所属物的检视,是胜利者对战利品的品评,不带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掌控与玩味。
时间在沉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良久,周澹然才悠悠开口,声线低沉,裹挟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残忍:“抬起头来。”
秦彬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谦卑地垂落,盯着眼前一片模糊的金砖缝隙。
“看着朕。”命令再度传来,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绝对权威。
秦彬不得不抬眸,迎上那道目光。烛光下,周澹然的眼瞳颜色显得略浅,似琥珀,又似蕴藏着碎冰的寒潭,眼尾天然微挑,本应含情,此刻却只有冰封的讥诮与深不见底的幽暗。
两相对视,一方是掌控生死的绝对权力,一方是背负枷锁的待罪之身。
“可知,朕为何深夜传你?”周澹然把玩着玉佩,语气慵懒,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彬喉结微动,声音干涩发紧:“罪奴……愚钝。”
“愚钝?”周澹然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凉,“看来,你仍是未能认清己身。”
“秦彬,听着,你早已非昔日枢密使府邸的翩翩公子,你是戴罪之身,是朕阶下之奴,是生死皆在朕一念之间的蝼蚁。你的皮囊,你的性命,乃至你秦氏一族仅存的血脉延续,”
他话音微顿,目光如刀,刻在秦彬脸上,“皆系于朕手。朕欲你生,你方可苟活;朕欲你亡,你便灰飞烟灭。今夜唤你前来,便是要你将此烙印,深深地、牢牢地刻进骨血里。”
每一个字,都似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秦彬的耳膜,钉进他的心脏。
家仇国恨、屈辱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尤其是那句“秦氏一族仅存的血脉”,其中的威胁意味,让秦彬的指甲瞬间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楚勉强拉回他几近涣散的神智。
周澹然满意地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剧烈痛楚与挣扎。他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秦彬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牢笼,将秦彬完全笼罩。
那一夜,身体上的侵犯并非主调,周澹然更像一个娴熟的刑讯者,擅长攻心为上。
他用语言作鞭,反复抽打秦彬最敏感的神经:强迫他亲口承认罪奴身份,用最轻蔑的词汇评价其父风骨,甚至刻意提起秦家往日繁华琐事,再将其碾落成泥。
他将秦彬残存的自尊与骄傲,一片片凌迟下来,欣赏着那无声的鲜血淋漓。
秦彬始终紧闭双唇,以沉默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万丈冰渊,四肢百骸都已冻僵,唯有心脏在绝望中微弱跳动。只有当周澹然微凉的手指偶尔拂过他的皮肤,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时,才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尚且活着,仍在承受这无尽的屈辱。
当终于获准离开时,秦彬几乎是靠着本能支撑,才勉强维持着步伐的稳定,一步步挪出那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秋夜寒风扑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因为内心早已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过的焦土,荒芜死寂。他回到那间冰冷的耳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所有的伪装与坚强在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夜,他失去的,是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斗室之内,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
秦彬蜷缩在门后冰冷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入双膝之间,试图将自己与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彻底隔绝。白日里强自压抑的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防线。
周澹然那些淬毒的话语,化作无数细小的银针,在他脑海中反复穿刺;那双冰冷审视、饱含占有欲的眼睛,如同梦魇,在他紧闭的双眼前晃动。
屈辱像岩浆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愤怒如困兽在胸腔冲撞,仇恨的藤蔓缠绕着骨骼,而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则如同冰水,渐渐淹没一切。
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灵魂在极度痛苦下的剧烈痉挛。
胃部剧烈抽搐,他干呕着,却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湿热地淌过冰冷的面颊。
昔日锦衣玉食、诗酒风流的少年时光,与如今阶下为奴、任人践踏的惨状,形成尖锐讽刺的对比。他曾以为的风骨与坚韧,在绝对权力的碾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父亲临刑前悲怆而不甘的眼神,家族顷刻间覆灭的惨状,往日亲友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脸……无数画面交织闪现,几乎要将他的神智撕裂。
他就这样在冰冷和绝望中不知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麻木,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掏空灵魂般的极致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酷刑。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这片无边黑暗彻底吞噬之际,门外,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落叶触地般的叩击声。
秦彬猛地从浑噩中惊醒,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警惕地投向房门方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门外重归寂静,仿佛那声响只是错觉。
然而,片刻之后,又一声同样轻悄的叩击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彬挣扎着撑起虚软的身体,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胸腔的翻涌,极轻地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月光清冷如水银泻地,廊下空无一人,唯有秋风掠过空寂庭院的呜咽。
然而,门槛边缘,静静地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略显粗糙的蓝色土布手帕包裹。
他迟疑一瞬,终是弯腰拾起。那帕子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与宫中常用的香料不同。
回到屋内,借着窗棂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他缓缓打开包裹。
里面是几块看起来松软洁净的桂花糕,散发着甜糯的香气;旁边还有一个半旧的小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清苦的草药味弥漫开来——是再普通不过的金疮药。
无需言语,秦彬立刻知晓来源。云舒。那个同样在深宫中挣扎求存、却仍保留着一丝善意的女孩。
望着手中这份简陋却无比珍贵的馈赠,秦彬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意交织涌上,几乎令他窒息。
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这一点点微末的温情,如同绝境中偶然瞥见的一星萤火,明亮得让人想落泪,却又灼热得让人害怕。
它照见了人性的微光,也映出了处境的险恶。任何一丝软肋,都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不仅自身难保,更会累及这施以援手之人。
他久久凝视着糕点和药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瓶上粗糙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最终,他没有动用这些物品,而是将手帕重新仔细包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塞入床铺下最隐蔽的角落,如同埋藏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屋角那盆盛满清水的陶罐前,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水,狠狠泼在脸上。寒意如刀,瞬间刺激得皮肤生疼,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抬起头,望向水中那模糊扭曲、苍白如鬼的倒影,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最深处,一点几近熄灭的火星,在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竟顽强地重新闪烁起来,微弱,却坚定。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这具皮囊,更是为了那沉冤待雪的父亲,为了那覆灭的家族,为了心中那点不灭的公道。今日所受的每一分屈辱,所咽下的每一口苦水,都将成为滋养这微末信念的养料。荆棘满途,亦要踏血前行。
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珠,躺倒在那张硬冷如铁的板铺上,拉过薄被盖住冰冷的身躯。窗外,秋风呜咽不止,似万千冤魂同哭。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脆弱、痛苦与仇恨再次深深压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如同冬眠的蛇,收敛起一切气息,积蓄着微薄的力量,等待下一个黎明,等待命运下一次未知的、或许更加严酷的考验。
长夜漫漫,宫深似海。
但那一缕来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芒,虽弱如萤火,却已悄然穿透厚重的黑暗,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种下了一粒名为“希望”的种子。
无论春天是否遥远,种子既已落下,便有了破土而出的可能。
虽然但是。虽然过程有点惨,双方也都不是自愿的,但确实是两个人第一次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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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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