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从四肢百骸深处钻出,刺穿着秦彬仅存的意识。
滚烫的额角与冰冷湿透的衣衫交织成一种酷刑,将他拖拽在昏聩与清醒的边缘。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刑场,看着刽子手举起明晃晃的鬼头刀,而父亲回头望向他,眼神悲怆而决绝……他猛地一颤,从破碎的梦魇中挣脱,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咳。
耳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气裹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闪入。是云舒。
她提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被风吹灭的羊角灯笼,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裹。看到秦彬蜷缩在板铺上瑟瑟发抖、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模样,她眼圈立刻红了。
“公子……”她哽咽着扑到铺前,放下灯笼和包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再次触上秦彬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让她心惊肉跳。“怎么还是这么烫……”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裹,里面除了之前那些粗糙的伤药和硬馍,竟多了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封着,隐隐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药味。
还有一个瘪瘪的水囊,以及几件虽然旧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布内衫。
“我……我求了负责杂扫西三所的陈嬷嬷,”
云舒一边费力地将秦彬湿透冰冷的外衣褪下,一边带着哭音快速低语,“她儿子以前在御药房当过差,懂些土方子……这药是她偷偷帮着熬的,说是退热最有效……水囊里是烧开过的热水……衣服是嬷嬷找出来的旧衣,虽然破,但是干净暖和……”
她的话语零碎而急促,像受惊的雀儿,每一个字都透着巨大的风险和后怕。
在这宫规森严、人情淡薄如纸的深宫里,能求得这点帮助,不知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又担了多大的干系。
秦彬意识模糊,只觉得一双冰冷却温柔的手在笨拙却急切地帮他擦拭身体,换上干爽的衣物。
那粗布内衫摩擦着皮肤,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淡淡的皂角味,与之前那身湿冷粘腻的赭衣相比,如同从地狱瞬间回到了人间。
虽然身体依旧滚烫疼痛,但这微不足道的改善,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云舒扶起他沉重的身子,将陶罐凑到他嘴边。苦涩的药汁涌入喉咙,呛得他一阵咳嗽,但一股暖流终究是顺着食道滑下,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又就着云舒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水,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神智也清明了几分。
“多谢……云舒姑娘……”他声音嘶哑,几乎难以成句,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
“公子快别说话,省些力气。”
云舒连忙制止他,用那件破旧的棉衣将他紧紧裹住,又将自己身上一件略显单薄的夹袄脱下来,盖在他的腿上。“天快亮了,李总管那边……怕是很快就要派人来查看。我得赶紧走了。”
她收拾好药罐和水囊,又将剩下的伤药和馍馍仔细塞进秦彬的怀里,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舍,“公子,药……记得找机会偷偷喝……一定要撑住……”
她提起那盏昏暗的灯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黎明前的黑暗中。
耳房里重新陷入冰冷的死寂,只有秦彬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怀中那点药物和食物带来的、微乎其微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不再是云舒那般小心翼翼,而是带着宫人特有的、略显尖细的腔调。
“……就是这儿了,昨儿晚上陛下罚跪,淋了雨雪,怕是冻得不轻。”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哼,娇贵!不过是罪奴之身,还真当自己是昔日的公子哥儿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鄙夷,是李德全手下得用的一个小管事太监,“李总管吩咐了,瞧瞧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弄起来,养心殿外的雪还得扫呢!”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寒冷的晨风瞬间灌入。那小管事太监捂着鼻子,嫌恶地瞥了一眼蜷缩在板铺上的秦彬,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挥挥手:“去,看看还有气儿没?”
一个小太监上前,探了探秦彬的鼻息,回头道:“王管事,还活着,就是烧得厉害。”
王管事皱了皱眉,尖声道:“活着就行!陛下昨日是动了怒,可也没说真要他的命。
这么躺着装死可不成规矩!去,弄点冷水来,给他泼醒了,换上身干衣服(他瞥见秦彬身上的旧棉衣,愣了一下,但没多问),赶紧干活去!养心殿前的雪扫不干净,咱们都得吃挂落!”
一盆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秦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被迫从昏沉中彻底清醒。
刺骨的寒冷让他牙齿打颤,却也暂时压下了部分高热带来的混沌。
他被两个小太监粗鲁地拖起来,换上了一套虽然同样破旧、但至少是干燥的赭色奴役服,然后被塞了一把几乎比他还要高的竹扫帚。
“赶紧的!扫不完,今天就没饭吃!”王管事丢下一句话,揣着手走了。
秦彬拄着扫帚,站在养心殿前宽阔的广场上。
一夜风雪过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琉璃瓦上积雪皑皑,汉白玉栏杆如同裹上了素缟。
晨曦微露,给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彻骨铭扉。
他浑身无力,头重脚轻,每吸一口凛冽的空气,都像是有刀子刮过喉咙和肺部。
手中的扫帚沉重无比,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骨骼。但他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机械地清理着殿前台阶和广场上的积雪。
额头的汗水混着之前未干的雪水,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
偶尔有早起的宫人经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都很快避开,无人敢驻足。在这宫墙之内,同情一个陛下亲自下旨惩戒的罪奴,无疑是引火烧身。
秦彬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时,他努力集中精神,观察着养心殿的动静,计算着扫雪的进度;模糊时,父亲的容颜、皇帝冷酷的眼神、诏狱的刑具、云舒含泪的脸……
各种影像纷至沓来,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他只能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怀里的那个陶罐和硬馍,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寄托和力量来源。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野草一样,卑微而坚韧地活下去。
与皇宫一墙之隔的瑞王府,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已是严冬,但王府的花园里,暖房培育的各色牡丹、茶花却开得正艳,被巧妙地移入暖阁之中,争奇斗艳,香气馥郁。
地龙烧得温暖如春,角落里的铜雀香炉吐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与花香混合,营造出一种慵懒奢靡的氛围。
瑞王周沐宸身着宝蓝色缂丝常服,歪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手指随着一旁屏风后传来的幽幽琴声,轻轻打着拍子。
他年近四十,面容与皇帝周澹然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却更显富态温和,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闲适,仿佛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
一个身着粉色锦袄、容貌娇俏的少女正坐在他脚边的小杌子上,剥着水晶盘里的荔枝,正是瑞王的爱女安宁郡主。
她将剥好的莹白果肉递到瑞王嘴边,娇声道:“父王,您尝尝,这是岭南新进贡的,皇兄昨日刚赏下来的,甜得很。”
瑞王张开嘴,慢条斯理地吃了,点点头:“嗯,是不错。陛下仁厚,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咱们。”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女儿娇艳的脸庞,看似随意地问道:“你昨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宫中可有什么新鲜趣事?太后她老人家凤体可还安康?”
安宁郡主拿起丝帕擦了擦手,笑道:“太后精神好着呢,就是念叨您有些日子没进宫去看她了。趣事嘛……”
她歪着头想了想,“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听说养心殿那边,前几日夜裡动静不小。”
“哦?”瑞王似乎来了点兴趣,调整了一下躺姿,“养心殿?陛下勤政,深夜处理政务也是常事,有何稀奇?”
“不是政务,”安宁郡主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八卦心思,“听说是为了那个新来的……罪奴。”
她似乎有些忌讳,没敢直接提秦彬的名字,“好像是惹怒了皇兄,被罚在庭院里跪了大半夜,还淋了雨雪,病得可不轻呢。”
瑞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他轻轻“啧”了一声,摇头道:“陛下年轻,性子是急了些。”
“一个罪奴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没得气坏了身子。”他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可不是嘛,”安宁郡主附和道,“不过也怪那人自己不识抬举。听说原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却偏偏要行那叛国之事,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她自幼锦衣玉食,对朝堂纷争和罪奴之苦并无太多真切感受,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天真的残酷。
瑞王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击着躺椅的扶手,目光投向屏风后弹琴的乐伎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乐曲,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才悠悠叹道:“是啊,书香门第……可惜了。说起来,他父亲秦岳,当年也算是个人物,只可惜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啊,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呢?”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随口感叹,却又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深意。安宁郡主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父王,叛国通敌,证据确凿,还有什么真假可言?”
瑞王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你还小,不懂。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今日是铁证如山,明日或许就另有隐情。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皇兄赏的荔枝不错,明日父王带你进宫谢恩,顺便去看看太后。”
安宁郡主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高兴地应了下来。
这时,王府长史悄无声息地走进暖阁,垂手立在门口。瑞王瞥了他一眼,对安宁郡主道:“安宁,你先回去歇着吧,父王有些乏了,要歇息片刻。”
“是,父王。”安宁郡主乖巧地起身行礼,带着侍女退下了。
暖阁内只剩下瑞王和长史二人,琴声也不知何时停了。瑞王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慵懒闲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他看向长史,声音平稳无波:“都打听到了?”
长史上前一步,低声道:“回王爷,基本属实。秦彬确因小事触怒陛下,被重罚后感染风寒,病势沉重。陛下……似乎并未有取他性命之意,昨日还曾问起,虽斥其‘娇弱’,却吩咐换了轻省活计,今早已被责令带病扫雪。”
瑞王指尖轻轻敲着扶手,沉吟道:“罚得重,却又留着性命……咱们这位陛下,心思是越来越难测了。”他顿了顿,问道,“陆承恩和李德全那边,有什么动静?”
“陆指挥使加强了对秦彬的监视,宫内李公公也看得紧。似乎……都很忌惮秦彬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忌惮?”瑞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心虚吧。秦岳的案子,做得再干净,也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当时边军调动、粮草补给的那些蹊跷,可不是一两封‘通敌密信’就能完全解释的。”
他站起身,走到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茶花前,伸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动作温柔,眼神却锐利如刀。
“陛下将秦彬放在身边,是折磨,是试探,或许……也是一步险棋。他想看看,这潭死水里,到底能捞出些什么。”瑞王缓缓道,“既然陛下有意搅动这潭水,那我们……不妨也帮他一把,让水更浑一些。”
长史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让咱们的人,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提醒’一下那位秦公子。”瑞王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必说太多,一句诗,一个符号,足以。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信那‘铁案’。但切记,要像风吹柳絮,了无痕迹。”
“奴才明白。”长史躬身应道。
瑞王收回手,看着指尖沾染的淡淡花香,轻轻一嗅,随即用丝帕仔细擦净。“去吧。小心行事。咱们这位陛下,鼻子灵得很。”
长史悄然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花香袅袅。瑞王重新躺回椅中,闭上眼睛,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只知享乐的闲散王爷。
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轻轻敲击扶手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并不平静的波澜。秦彬这颗棋子,究竟能在这盘棋局中,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很是期待。
养心殿前的积雪,终于在午前被勉强清扫出一条通路。
秦彬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拄着扫帚,摇摇晃晃地回到那间狭小的耳房。
高热并未退去,反而因为一番劳累和寒风侵袭,有加剧的趋势。
额角烫得吓人,视线也阵阵发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炭,干痛得无法吞咽。
云舒偷偷送来的那个陶罐里的药汁,早已在寒冷中变得冰凉刺骨。
他顾不得许多,仰头将剩余的小半罐药汁尽数灌下。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灼烧感。
他又掰了一小块硬馍,就着怀里仅存的一点温水,艰难地咽了下去。食物下肚,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他刚想靠在墙壁上喘口气,耳房的门又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太监,而是李德全本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色蟒袍,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目光在秦彬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扫过,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还能动弹呢?看来陛下还是太心软了。既然没死,就别在这儿躺着装死狗了。养心殿的墨,还等着你去侍候呢。”
秦彬的心猛地一沉。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侍墨,就是站着都已是勉强。
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挣扎着站起身,因眩晕而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李德全冷眼看着他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哼了一声:“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要是再出什么差错,哼……”后半句威胁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秦彬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跟在李德全身后,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却令他窒息的金銮宝殿——养心殿东暖阁。
暖阁内依旧温暖如春,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周澹然已经端坐在御案之后,正在批阅奏章。
他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俊美,神情专注,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庭中那场雨雪交加的惩罚。
李德全躬身禀报:“陛下,秦彬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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