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澹然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来的不过是一件寻常器物。
秦彬默默地走到御案旁的紫檀小几前。那方端溪老坑砚台、那块松烟墨锭、那只定窑水盂,依旧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如同昨日。
他挽起袖口,露出比昨日更加苍白瘦削、还带着冻疮痕迹的手腕,开始注水研墨。
然而,今日的动作,远比昨日艰难。高烧让他的手臂酸软无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每一次研磨,都像是在对抗着千钧重担。额上的冷汗不断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砚台边缘,很快□□燥的空气蒸发。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动作的平稳和匀速,避免墨汁起沫或浓淡不均。
周澹然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异常,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奏折。
朱笔落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研墨声和批阅声交织。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彬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御案上跳跃的烛光变得模糊不清。周澹然那玄色常服上的团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意识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难以掌控。
就在这时,周澹然批阅完一份奏折,随手将其扔到一旁,恰好碰到了御案边缘的一摞空白宣纸。最上面的几张纸滑落下来,散落在秦彬脚边。
若是平日,秦彬会立刻停下研磨,躬身将纸张拾起,整理好放回原处。
但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与自身的眩晕和无力抗争,反应慢了半拍。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间,周澹然的目光扫了过来。
那目光冰冷,带着一丝不悦。
秦彬心中一凛,连忙放下墨锭,想要弯腰去捡。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身体的平衡能力。弯腰的动作使得本就眩晕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他脚下踉跄,为了稳住身体,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撑,恰好按在了刚刚磨好、尚未使用的砚台边缘!
“哐当”一声脆响!
砚台虽未翻倒,但沉重的紫檀砚身被他一按,猛地移位,里面浓黑的墨汁剧烈晃动,溅出了不少,泼洒在光洁的紫檀木小几上,甚至有几滴墨点,飞溅到了不远处御案上那明黄色的奏折绫面上!
刹那间,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周澹然批阅奏折的动作骤然停顿。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先落在那一滩污浊的墨迹上,然后,如同冰封的利刃,一寸寸地移向罪魁祸首——秦彬。
秦彬僵立在原地,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他看着小几上和御案上那刺眼的墨点,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在御前失仪已是重罪,更何况是污损奏折?!
周澹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立刻爆发的怒火,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失望,这种沉默的威压,比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更令人恐惧。
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笔尖那一点鲜红,在明黄绫面和漆黑墨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完了。秦彬闭上眼睛,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他甚至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拖出去,重责,或许直接投入诏狱,了结这残生。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惩罚并未立刻到来。周澹然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秦彬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久到那冰冷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冻结成冰。
终于,周澹然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看来,掖庭的苦,诏狱的刑,还是没能让你学会……什么是规矩。”
周澹然那句话,如同三九天的冰凌,悬在秦彬的头顶,随时可能坠落,将他刺穿。
暖阁内的空气凝滞如胶,李德全和侍立的宫女太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墙角的一道影子。
秦彬垂首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高烧带来的眩晕和身体的剧痛,在此刻都被巨大的恐惧和后继无力的绝望所覆盖。他甚至能感觉到周澹然那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然而,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周澹然沉默了片刻,竟重新拿起了那支朱笔,目光从秦彬身上移开,落回了御案。
他仿佛对那几滴溅落在奏折绫面上的墨点视而不见,也仿佛忘记了刚才那个小小的意外,开始继续批阅下一份奏折。
这种反常的平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人心惊肉跳。
秦彬伏在地上,不敢起身,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地砖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缕缕地侵入身体,与内里的高热交织,滋味难以言喻。
更漏滴答,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周澹然批阅奏折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更快了些,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批完一份,便随手放到一旁,又拿起下一份。
忽然,他拿起一份看起来颇为厚重的奏折,快速浏览了几行,眉头渐渐锁紧。
那奏折的封皮是特殊的蓝色,表示是来自地方关于灾异或紧急事务的汇报。周澹然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最终,他猛地将那份奏折重重地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殿内众人皆是一颤。
“废物!一群废物!”周澹然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很少在臣下面前如此失态,显然是奏折中的内容触及了他的逆鳞。
“黄河凌汛,堤坝溃决,淹了三县!灾民流离失所,等待赈济!看看这河南布政使司报上来的赈灾章程!调拨粮草数额不清,药材分配逻辑混乱,连灾民安置点的设置都漏洞百出!他们是想让那些灾民冻死、饿死、还是病死?!”
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落在了依旧跪伏在地的秦彬身上。
那份被拍在案上的奏折,恰好摊开在关于物资调配的那一页。
墨迹未干,字迹有些潦草,显然地方官员也是仓促上报。
周澹然盯着秦彬低垂的后脑勺,眼神变幻不定。他想起之前陆承恩调查报告中提及,秦彬年少时便显露出惊人的算术和统筹才能,曾协助其父秦岳处理过部分军需调度文书,条理清晰,效率极高。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某种试探意味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并未让秦彬起身,而是用冰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嘲弄和迁怒,开口道:“秦彬,你抬起头来。”
秦彬依言,艰难地抬起头,因长时间跪伏和高烧,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看不清御案后的皇帝。
周澹然将那份摊开的奏折,往秦彬的方向又推了推,几乎要滑落案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屑和挑衅:“你也来看看!看看我大周朝的封疆大吏们,是如何办事的!看看这些蠢材,是如何将朕的百姓,往死路上推的!”
“你们秦家通敌卖国,祸乱的是边境;他们这般无能,祸害的却是朕的腹心之地!你说,你们谁更该死?嗯?”
这话语恶毒至极,将天灾**的责任,与秦家的叛国罪强行类比,既是羞辱,又是逼迫。,
李德全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暗自疑惑陛下今日为何一再与一个罪奴过不去。
秦彬被迫看向那份奏折。视线模糊,他只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然而,或许是那份对民生疾苦本能的关切,或许是多年浸淫文书养成的敏锐,又或许只是绝境中抓住的一根稻草,他竟真的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快速浏览起奏折中关于物资调配的部分。
高烧让他的思维比平时迟钝,但底层的逻辑分析能力尚未完全丧失。
他看到了几个明显的数字矛盾:申请调拨的粮食总数,与下设各州县分配数额之和不符;药材清单中,治疗风寒的药材比例过高,而预防疫病和处理外伤的药材严重不足;安置点的设置过于集中,忽略了被洪水隔断的偏远村落……
这些错误,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官员来说,本不该犯。
要么是极度仓促疏忽,要么……就是有意为之,想从中渔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些发现,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点火星。
说出来,可能会招致更大的祸患;不说,眼前这些漏洞百出的方案若真的执行,不知又有多少灾民要枉送性命。
周澹然紧紧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包括那瞬间的专注和随后一闪而过的挣扎。
皇帝的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浮现——这个罪奴,即使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似乎依然保留着某种对“正事”的本能反应。
“怎么?哑巴了?”周澹然逼问,语气更加冷厉,“还是觉得,这些官员的蠢笨,比起你秦家的罪孽,根本不值一提?”
秦彬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可能万劫不复。但看着奏折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可能代表的鲜活生命,一种超越自身安危的冲动,还是压过了恐惧。
他伏下身,用尽全身力气,让嘶哑的声音尽可能清晰地响起,尽管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
“罪奴……斗胆……陛下圣鉴……奏章中……粮草总数……与分项之和……差三百石……治疗伤寒之药……比重过高……恐……恐忽视疫病……安置点……未顾及……被水分隔之……杨家坳等村……”
他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却尽量将发现的几个关键问题点了出来。
说完之后,他便重新将头抵在地砖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秦彬的话音落下,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死寂。
暖阁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鎏金香炉吐出的青烟凝固在空中,烛火的光芒不再跳跃,连更漏那永不停歇的滴答声,也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
所有侍立的宫人,包括李德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一个罪奴,一个刚刚因失仪而险些获罪的贱籍,竟然……竟然敢对朝廷奏章指手画脚?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大逆不道!
李德全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陛下滔天的怒火,以及秦彬血溅当场的惨状。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生怕被牵连。
周澹然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摊开的那份奏折上,落在秦彬刚才断断续续指出的那几个问题上。
粮草总数与分项之和,差三百石。
治疗伤寒之药比重过高,恐忽视疫病。
安置点未顾及被水分隔之村落。
这几个问题,点得精准而致命。尤其是最后一点,杨家坳等村落,名字在奏折中只是一笔带过,若非对地理民情极其熟悉或阅读极其细致,根本不会注意到。
而秦彬,一个身在深宫、与外界隔绝已久的罪奴,竟然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周澹然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御案。
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几个念头。
是巧合?是秦彬信口胡诌?还是……
还是他真的具备这种一眼看穿政务疏漏的惊人能力?如果后者为真,那么他父亲秦岳当年处理枢密院事务时的高效缜密,似乎就有了传承的印证。
而这,与他“叛国通敌”的罪名,形成了一种极其刺眼的矛盾。
一个能如此敏锐地发现赈灾方案漏洞、下意识关心民生利弊的人,其父真的会做出通敌卖国、陷黎民于水火的罪行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悄然浮现在周澹然的心头,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震惊和……不适。
他需要确认。
周澹然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再次投向跪伏在地的秦彬。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厌恶,而是掺杂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如同一个收藏家,在重新评估一件此前被低估甚至误判的古董。
他的视线掠过秦彬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侧脸,掠过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肩膀,最后落在他紧紧按在地砖上的、指节泛白的手上。
殿内的空气依旧凝固,压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帝王之怒,转变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探究。
良久,周澹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李德全等人更加毛骨悚然:
“你倒是……看得仔细。”
这句话,不像褒奖,也不像问罪,更像是一种陈述,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秦彬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不知道皇帝这句话背后藏着怎样的深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回答,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周澹然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就秦彬指出的问题发表任何看法。
他伸手,将那份摊开的奏折合拢,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起了另一份奏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李德全。”他淡淡地唤道。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将这里收拾干净。”周澹然指了指小几上溅出的墨迹,“今日,不必他侍墨了。”
李德全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嗻!”
周澹然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秦彬,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带他下去。找个太医……看看。”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如同惊雷般在李德全和秦彬耳边炸响。
找太医?给一个罪奴看诊?李德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却只见一片深沉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奴才……奴才遵旨。”李德全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
周澹然不再言语,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墨,开始批阅下一份奏章。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专注的神情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两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几乎虚脱的秦彬。秦彬浑身无力,全靠两人架着才能站稳。
在经过御案前时,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帝。
周澹然正低头书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眸中所有的情绪。
只有那紧抿的、线条优美的唇,透露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秦彬被搀扶着,踉跄地走出了暖阁。当他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重新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方才那一刻的惊心动魄,以及皇帝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找个太医看看”,如同迷雾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而暖阁内,周澹然在秦彬离开后,批阅奏章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盯着朱笔笔尖那一点鲜红,久久未曾落下。秦彬刚才指出奏疏漏洞时,那双因高烧而湿润、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睛,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秦彬……”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这个罪奴,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场游戏,看来要换个玩法了。他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在这寂静的殿宇内,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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