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朕倒是忘了,你如今只是个罪奴。罢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索然无味的慵懒:“起来吧。继续你的活儿。”
“谢陛下恩典。”秦彬叩首,然后才艰难地撑起身子。
膝盖处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踉跄。他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周澹然对视,慢慢退回到博古架旁,重新拿起那块细布。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秦彬的心并未落下,反而悬得更高。
周澹然那声轻笑,以及那句“罢了”,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像是一层更浓的迷雾笼罩下来。
帝王的兴趣,似乎并未消退,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下午,周澹然处理政务的间歇,偶尔会与侍立在侧的一名翰林院学士讨论几句。
他们谈论的是西北军镇的粮草补给问题,言辞间涉及一些复杂的计算和地理知识。周澹然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殿内角落的秦彬隐约听到一些关键词。
秦彬依旧专注地擦拭着器物,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但他的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那些飘来的只言片语。粮秣数目、运输损耗、关隘险要……这些曾经对他来说如同呼吸般熟悉的东西,如今听来,既遥远又刺痛。
他能感觉到,周澹然在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这边。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试探。不再直接询问,而是将诱饵放在他必经的路上,看他是否会忍不住去嗅闻。
秦彬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
不能表现出任何兴趣,不能流露出任何理解。他必须是一块真正的顽石,麻木,无知,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然而,内心深处,那个属于“秦彬”的灵魂,却在无声地嘶吼。那些数字,那些策略,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脑海中自动组合、推演。
他甚至能瞬间指出翰林学士某个提议中一个不易察觉的漏洞。
这种智力上的本能,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筑起的堤防。
他只能更用力地擦拭着手中的一件青铜爵,指腹摩擦着冰凉的纹路,直到指尖传来麻木的痛感。
日落时分,周澹然终于摆驾离开养心殿,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殿内顿时陷入一种松弛下来的寂静。
秦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跟着其他宫人一起收拾殿宇。
当他清理到龙案旁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了案上散落的奏折和纸张。其中一张废弃的草稿上,似乎有关于漕运计算的几个数字,被朱笔划掉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迅速而自然地将那张废纸与其他杂物一起收走,投入了专门焚烧废纸的铜炉中。
火光一闪,纸张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垂下眼,默默地退到一旁。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
然而,在他转身的瞬间,并没有看到,殿外廊柱的阴影里,一道玄色的身影静静地立了片刻,目光掠过那尚未完全熄灭的铜炉,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光芒,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去。
接连几日,养心殿的气氛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周澹然不再直接向秦彬询问政事,甚至很少与他说话。但秦彬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试探,并未消失,而是化为了更细致入微的观察。
周澹然会在他磨墨时,似乎不经意地观察他手腕的力度和节奏;会在他整理书籍时,留意他目光在哪些书名上停留得稍久;甚至会在他摆放茶具时,注意他是否遵循了某种不易察觉的、源于良好教养的礼仪习惯。
秦彬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合格的、麻木的、仅存本能劳作能力的罪奴。
他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不敢有丝毫懈怠。这种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比身体的劳累更消耗人的心力。
这日晚间,宫中设小宴,款待几位近期有功的宗室子弟和年轻将领。
宴设在了离养心殿不远的绛雪轩。周澹然心情似乎不错,多饮了几杯酒,如玉的面庞上染了一层薄红,眼波流转间,那份狐般的狡黠与帝王威仪交织,更显魅惑人心。
秦彬与其他几个内侍被派去宴席外围伺候,负责传递一些酒水果蔬。
他低眉顺目,尽量缩在灯光昏暗的角落,希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宴席气氛热烈,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几位年轻将领正在畅谈近日京畿卫戍演练的趣事,言语间不免带着武人的豪迈和几分炫耀。
周澹然斜倚在御座上,一手支颐,看似慵懒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位颇得圣宠、姓王的年轻侯爷,许是酒意上头,谈到兴处,顺手拿起桌上一张用来记录行酒令的宣纸,蘸了酒水,在上面粗略地画起了演练时的阵型变化示意图。
他画得兴起,口沫横飞地讲解着如何变阵、如何诱敌。
周围的人都凑趣地看着,附和着。周澹然也含笑望着,并未阻止。
王侯爷画完,得意地将那张湿漉漉的纸抖了抖,向周澹然展示:“陛下您看,若以此阵应对骑兵冲锋,必能叫那些蛮子有来无回!”
周澹然目光扫过那简陋的示意图,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爱卿有心了。”他随手将那张纸放在案几一旁,便转而与旁人说话。
宴席继续,那张被酒水洇湿、墨迹模糊的纸,便被遗忘在了角落。
散席时,内侍们上前收拾残局。一名小太监顺手就要将那张废纸揉成一团扔掉。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澹然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看着这边。
他目光落在那个小太监手上,淡淡道:“那张图,给朕拿过来。”
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捧着那张皱巴巴、湿乎乎的纸,恭敬地呈上。
周澹然接过纸,并未立刻去看,而是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被酒水浸染的边缘。他的视线,却缓缓抬起,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正准备低头退下的秦彬身上。
“秦彬。”他唤道,声音在喧闹初散的轩内显得格外清晰。
秦彬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沉。他转过身,跪下行礼:“奴才在。”
周澹然将手中的纸轻轻一扬,唇边那抹笑意加深了几分,在宫灯映照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瑰丽,却也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你过来。瞧瞧王爱卿画的这阵图……可还眼熟?”
一瞬间,整个绛雪轩鸦雀无声。
所有还未退下的宗室、将领、内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跪在地上的秦彬,以及周澹然手中那张微不足道的废纸上。
王侯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皇帝,又看看秦彬,眼神中透出几分不快和疑惑。一个罪奴,也配点评他的阵图?
秦彬跪在原地,只觉得周澹然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将他牢牢钉死在地上。
那张简陋的阵图,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他岂止是眼熟?
王侯爷所画的,是一种常见的步兵防御骑兵的变阵,源于多年前他父亲秦岳与几位边将共同研讨、并曾在奏折中向先帝提及过的改良方案之一。
虽然画得粗糙,但核心思路一目了然。
周澹然为何有此一问?是巧合?还是……他连这种细节都知晓?
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还对军事有所记忆?还是想借此机会,再次当众羞辱他与秦家的过往?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秦彬的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他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却依然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陛下……奴才……奴才愚钝,只识得浆洗洒扫……此等军国大事……如同天书……实在……实在看不懂……”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示弱,装傻,是唯一的选择。
周澹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轩内只剩下夜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
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令人难熬。
许久,周澹然才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刚刚只是随口一提。
他将那张纸随手丢回案上,语气恢复了平淡:“朕倒是忘了,你如今确实不该懂这些。起来吧,退下。”
“谢陛下。”秦彬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站起身,踉跄着退出了绛雪轩。直到走出很远,来到冰冷的夜风中,他才敢大口喘息,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周澹然……他就像最狡猾的猎人,布下各种各样的陷阱,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今夜这一出,看似随意,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养心殿内的直接质问。
秦彬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着,清冷的光辉洒落在琼楼玉宇之上,美丽,却毫无温度。
前路漫漫,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而轩内,周澹然注视着秦彬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刚才秦彬那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他声音里极力压抑的恐惧,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害怕了?
可是,在那极致的恐惧之下,他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一种……类似于本能反应的东西?当他提到“眼熟”二字时,秦彬垂在身侧的手指,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蜷缩了一下。
周澹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灼热感。
秦彬啊秦彬,你这座看似坚冰覆盖的堡垒,究竟还藏着多少,朕不知道的秘密?
自绛雪轩夜宴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后,秦彬在养心殿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周澹然不再有任何明显的试探之举,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他身上停留。他就像一件普通的摆设,每日重复着擦拭、清扫、整理书籍等枯燥的活计。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让秦彬感到安心,反而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深知,周澹然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筹谋。
那位年轻帝王狐一般狡黠多疑的心性,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丝他感兴趣,或者说,感到威胁的苗头。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旧伤和新疾交替折磨着他。膝盖的疼痛在阴冷的冬日里愈发明显,夜里常常辗转难眠。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精神。
他必须时刻绷紧神经,维持着“麻木罪奴”的表象,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种日夜不休的表演,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细密的雪粒子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落下。
周澹然小憩后,坐在窗边的暖炕上翻阅一本古籍。炕几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残棋,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
秦彬被吩咐擦拭暖炕对面多宝格上的玉器。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尊白玉如意,用软布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玉质温润,触手生凉,雕刻的祥云纹路精美绝伦。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中未败落时,书房里也曾有过一尊类似的玉如意,是父亲心爱之物……
思绪刚飘远,他便猛地惊醒,立刻收敛心神,专注手上的动作。
周澹然似乎看得有些倦了,将书卷搁在一旁,目光落在了那盘残局上。他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捻动,沉吟良久,却迟迟未落子。
眉头微蹙,似是遇到了难解之处。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和窗外落雪的沙沙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周澹然始终保持着那个执子沉吟的姿势,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侍立在旁的大太监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秦彬擦拭完玉如意,将其轻轻放回原处。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那盘棋局。
只是匆匆一瞥,多年浸淫棋道的本能,让他几乎瞬间就看出了黑棋一处不易察觉的漏洞,以及一步可以巧妙扭转局势的妙手。
这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睑,伸手去取下一件玉器——一枚青玉蟠龙镇纸。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镇纸时,周澹然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随意,仿佛只是无心的感慨:
“这局棋,倒是僵住了。白子看似步步紧逼,实则外强中干;黑子虽处守势,若能在此处……”
他修长的手指虚点在棋盘某个不起眼的位置,“……尖顶一手,便可破开白棋的围势,反夺先机。可惜,朕思虑再三,总觉得此处落子,风险颇大,若应对不当,反陷自身于绝地。”
他这番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盘棋诉说。语调平和,没有任何指向性。
但秦彬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周澹然所指的那步棋,正是他刚才脑海中闪现的、那步精妙的解困之法。分毫不差。
是巧合吗?
天下棋局,妙手偶得,思路相近并非不可能。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何偏偏在他刚刚看出这步棋之后?
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秦彬的血液瞬间冰冷。他感到周澹然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掠过了他僵硬的背影。
他强迫自己继续动作,手指颤抖地握住那枚青玉镇纸。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拿起软布,开始擦拭,动作却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平稳流畅,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周澹然没有再说话。他依旧捻着那枚黑子,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秦彬紊乱的呼吸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在他自己耳中如同擂鼓。
他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这是周澹然又一次精准无比的试探。
这一次,不再是言语的逼迫,不再是场景的设局,而是直指他最引以为傲、也最难彻底掩藏的智力本能。
周澹然像是一个高明的琴师,轻轻拨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名为“棋道”的弦,然后冷眼旁观着他的反应。
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慌乱,定然没有逃过那双锐利的眼睛。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样挣扎,都只会让缠绕的丝线更紧。
周澹然对他的了解,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细致入微。
这种被人从里到外窥探的感觉,比任何□□的折磨都更令人绝望。
擦拭完镇纸,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其放回原处。
然后,他垂手退到一旁,深深地低下头,试图掩盖脸上无法完全控制的表情。
周澹然终于落子了。却不是落在方才他所说的那个位置,而是下在了另一处寻常之地。棋局继续,似乎并无变化。
但秦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周澹然成功地在他坚冰般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一丝光线照进黑暗,也让外面的窥探,得以更深。
周澹然端起炕几上的温茶,呷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掠过那个站在阴影里、极力缩小存在感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棋,要慢慢下才有意思。
而猎物,越是聪明,挣扎得越是精彩,狩猎的过程,才越发令人愉悦。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覆盖了朱墙金瓦,也掩盖了这深宫之中,无声的较量与逐渐滋长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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