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冬日深入骨髓的寒意。
鎏金翔龙熏炉里吐出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殿宇高阔的梁柱之间,气息沉凝而昂贵,如同这皇权中心的一切,华美之下压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周澹然并未就寝。
他卸了朝冠,只着一袭玄色暗纹绣金云龙常服,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挽起,少了几分白日临朝时的凛冽威仪,却多了几分闲适下的锐利。
他屏退了所有内侍,偌大的殿宇,只听得见更漏滴答,以及他自己指尖偶尔划过奏折封面的细微声响。
龙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旁,独独摊开着那一份——今日午后引得那罪奴开口的江南水患急奏。朱红的批阅已然干透,在烛光下泛着沉黯的光泽。
然而,周澹然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自己的御笔朱批上,而是久久凝视着奏折中段那些关乎漕运数目与民夫调派的枯燥字句。
殿角那座西洋进贡的自鸣钟,齿轮轻啮,敲响了子时的第一声。
声音清越,在寂静中荡开一圈涟漪。
周澹然倏然阖上了眼,向后深深靠入龙椅的椅背。
椅背上的蟠龙雕刻坚硬冰冷,透过薄薄的常服面料,硌着他的脊骨。白日里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复现出来。
光影摇曳的殿内,那个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赭色的罪奴服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更显得他肩胛骨嶙峋突出。
他低垂着头,颈项弯出一道脆弱而倔强的弧线。当自己以那种近乎戏谑的冰冷语气逼问时,那罪奴,秦彬,先是浑身几不可察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随即,却又是一种认命般的松懈。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是干涩的,低哑的,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和一丝因虚弱而生的气音。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缓慢,谨慎,仿佛在刀尖上行走。他说出的,不是求饶,不是辩白,而是精准地指向那份奏疏中几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数据矛盾与逻辑疏漏。
“陛下……奏报中所列去岁漕粮入库基数,与户部上月呈报之年鉴……存有出入。以此虚高之数调配赈灾粮秣,恐至实际运抵不足三成……”
“征调民夫五万,然据图示河道淤塞段落,即便日夜赶工,亦无需超三万之数。多出之员额……易生役银贪墨,徒增民怨……”
“泄洪预案所指区域,下游三十里处,有柳家堡等三村,依山傍水,户册载明丁口逾千……奏中未提迁移安置之策,若骤然开闸……”
周澹然甚至可以回忆起他说这些话时,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眼睫,如何因为极力集中精神而微微颤动,像蝴蝶濒死时颤抖的翅翼。
还有他那双搁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浆洗痕迹和冻疮的印记。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卑微到尘埃里的人,就是那样微弱的声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挑开了覆盖在政务疮疤上的华丽绸缎。
不是泛泛而谈的忠告,而是基于事实、数据、地图的精妙推算。
这需要何等的洞察力,需要何等扎实的经世致用之学底蕴?这绝不是一个被摧残了意志、麻木等死的人所能拥有的。
周澹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自幼聪颖,天资过人,又经严苛的帝王教育,自诩对权术平衡、政务机要已然洞悉。
今日这份奏折,他因边境军情烦躁,初览时竟也未觉有大碍,只觉地方官员办事拖沓、预案保守而已。
若非……若非那一瞬间,他对那个沉默得像一尊石像的罪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想要撕破他那层平静外壳的冲动,这番隐患,或许真要等到灾民流离、怨声载道之时才能察觉。
“秦彬……”
他薄唇微启,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抵着上颚,发出极轻的气音,仿佛在品尝一颗味道诡异的果实,初时苦涩,细品之下,却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
他想起多年前,或许是在某次宫宴上,还是少年的秦彬,作为名满京华的枢密使之子,曾随父入宫。
那时他是何等的风姿卓绝?
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眉目清朗如画,言谈举止间是掩不住的才气与傲气,如同刚刚打磨出来的明珠,光彩夺目,引得无数目光追随。
与如今这个跪在眼前,苍白、憔悴、沉默,周身笼罩着绝望与坚韧交织复杂气息的罪奴,简直判若云泥。
是什么,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天堂坠入地狱的剧变后,在经历了掖庭的苦役、诏狱的酷刑、以及自己反复无常的折辱之后,依然没有磨灭掉他骨子里的这种东西?
是求生本能催发出的最后光华?
还是……那股深埋于血脉之中、未曾一刻熄灭的,为秦家翻案昭雪的信念之火?
若是前者,此等心智,或可为刀。
若是后者……周澹然闭合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
那便是悬在自己龙椅之侧的一柄利剑,剑尖直指他登基以来竭力稳固的皇权秩序,指向他那或许并不全然光明磊落的过去。
烛火又是“噼啪”一响,一朵硕大的灯花爆开,光线随之暗了一瞬,复又明亮。
跳跃的光影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神情,复杂难辨。
他忽然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他伸手,重新拿起那份奏折,目光掠过自己原先的批红,沉吟片刻,另取过一张素笺,以朱笔蘸饱了墨,写下新的旨意。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责令都察院即刻派员暗访江南,核查漕粮实数与民夫征调详情,并对泄洪区下游村落妥为安置,若有疏漏,严惩不贷。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素笺压在奏折之上。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
一名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躬身入内。
“将此奏连夜发往都察院。”
“是。”太监双手捧过奏折,低眉顺目地退下。
周澹然起身,玄色的衣摆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拂过,没有一丝声响。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疯狂摇曳,也吹散了些许沉郁的香气。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紫禁城的万千宫阙在黑暗中只露出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站在那里,背影挺拔而孤寂。
秦彬……这枚意外的棋子,已然落盘。
下一步,该如何走?是将其牢牢掌控在手,磨砺成一把趁手的利器,还是……在其尚未显露更多锋芒时,彻底碾碎?
夜风灌入,带着刺骨的冷意。周澹然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有趣。
翌日,天色未明,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秦彬在乾西五所那间阴冷潮湿的配房角落醒来。通铺上其他几个做杂役的低等内侍犹在酣睡,鼾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未能驱散的霉味和汗味。
他动作极轻地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般酸痛难忍。
昨日的跪罚,加上旧伤未愈,使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他摸索着穿上那件冰冷硬结的罪奴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井边,打上来的水寒彻骨。他用破旧的木瓢舀水,草草洗漱。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昨日养心殿中的情景,如同梦魇,又清晰地刻印在记忆里。
他竟真的说了那些话。
此刻回想起来,脊背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是连日的高烧烧坏了神智?还是那份漏洞百出的奏折,触及了他心底某种根深蒂固的、属于“秦彬”而非“罪奴”的东西?
抑或是,周澹然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带着冰冷的审视和嘲弄,激起了他一丝微弱的、不甘被彻底碾碎的反抗?
无论原因如何,这都是一步险棋,近乎自取灭亡。帝王心,海底针。
周澹然或许一时觉得新奇,但下一刻,就可能因为他的“僭越”而施以更残酷的惩罚。
那碗参汤之后的骤然斥责和罚跪,便是最直接的警告——恩威莫测,生死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扶着冰凉的井沿,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
活下去,才有希望。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绝望的日夜。
而昨日之事,像在无边黑暗中偶然瞥见的一丝极微弱的萤火,虽然转瞬即逝,虽然可能引火烧身,却也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难以言说的涟漪。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秦彬!磨蹭什么?还不快滚去养心殿当值!真当自己是主子了,要人三催四请?”
秦彬立刻垂首,掩去所有情绪,低声道:“是,奴才这就去。”
他跟在李德全身后,踩着尚未清扫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宇。
每一步,膝盖都传来钻心的痛。李德全边走边阴阳怪气地训话:“昨儿个陛下开恩,没要了你的小命,你可得识相点!”
“在养心殿当差,眼睛放亮些,手脚麻利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哼,把嘴给我闭紧了!若是再敢有半分逾越,杂家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秦彬只是沉默地听着,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唯有在踏入养心殿那高大门槛的瞬间,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殿内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今日当值的太监宫女们见到他,目光都有些异样。
那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忌惮、以及淡淡疏离的复杂眼神。显然,昨日他“应对奏对”之事,已在这消息灵通的深宫里悄然传开。
他被指派去擦拭殿内博古架上的器物。
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玩,玉器温润,瓷器晶莹,青铜厚重。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用柔软的细布轻轻擦拭,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梦境。
周澹然下朝归来时,已近午时。他换上了一件明黄色的常服,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清冽。
他径直走向龙案,开始批阅新的奏章。整个过程,未曾向秦彬所在的方向瞥过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朱笔落下的细微声响。
秦彬屏息凝神,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他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压迫感极强的目光,时而会若有若无地扫过他所在的角落,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在他身上,令他肌肤紧绷。
午膳时分,周澹然并未传膳,只命人送了一盏参茶。
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盏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忽然淡淡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旁侍立的大太监:“昨日江南那份奏折,都察院那边,有回音了么?”
大太监躬身回道:“回陛下,八百里加急昨夜送出,想来最快明日方能有所回应。”
周澹然“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他呷了一口参茶,视线依旧望着窗外,半晌,又道:“今日倒比昨日更冷了些。吩咐下去,各宫用炭要足,莫要冻着了人。”
这话说得寻常,似是体恤宫人。但秦彬擦拭着一尊翡翠貔貅的手,却微微一顿。
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周澹然侧脸的轮廓,以及那握着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
帝王的心思,如同这窗外的雪,看似纯净,实则冰冷难测。
他为何突然提起天气?是真的关心宫人,还是……另有所指?
就在这时,周澹然忽然转过头,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秦彬那一瞬间的停顿。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秦彬。”他唤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
秦彬心中一凛,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件,快步走到御案前,跪伏在地:“奴才在。”
周澹然并未让他起身,只是用手指轻轻点着龙案上另一份摊开的奏折,语气平淡无波:“这份,是关于漕运新渠规划的。你瞧瞧,可有什么‘高见’?”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侍立的大太监猛地抬了一下眼皮,又迅速垂下,脸上血色褪尽。
所有当值的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秦彬伏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抠进了金砖的缝隙里。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来了。帝王的试探,如同猫捉老鼠,不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停止,只会变本加厉。
这一次,是更直接的抛饵,也是更危险的陷阱。
他该如何应对?
那份关于漕运新渠的奏折,静静地躺在光可鉴人的龙案上,纸张微黄,墨迹清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秦彬几乎无法呼吸。
周澹然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秦彬的心上。“你瞧瞧,可有什么‘高见’?”——这话里的嘲弄与试探,几乎不加掩饰。
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秦彬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惊惧、好奇、幸灾乐祸……
如同无数细针,扎在他的背上。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身前的金砖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瞬间又被地龙的热气蒸干。
不能看。看了,便是坐实了“僭越”。昨日之事尚可辩解为情急之下的应对,今日若再敢对军国大事置喙,便是自寻死路。
周澹然可以一时兴起容忍一只蝼蚁的挣扎,但绝不会允许这蝼蚁试图爬上他的桌案。
然而,若直接拒绝……驳了帝王的面子,下场只会更惨。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静得能听到蜡烛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秦彬的喉咙干得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伏地的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惶恐:“陛下……奴才……奴才卑贱之躯,目不识丁,岂敢……岂敢窥视天家奏章?万死……不敢……”
他刻意加重了“目不识丁”和“万死不敢”,将姿态放到最低。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无奈的应对。
赌的,是周澹然那点捉摸不定的心思,是否还想继续这场猫鼠游戏。
周澹然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身影。
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掠过秦彬瘦削的肩背,紧绷的脊线,最终落在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
殿内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息都变得漫长而艰难。
侍立的大太监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擦。
良久,就在秦彬几乎以为下一刻就会迎来雷霆之怒时,周澹然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失望,又像是……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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