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破碎的念头。
父亲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母亲温柔却难掩忧愁的眼神,姐妹们在庭院中嬉戏的笑语,书房里那泛着墨香的典籍,以及……那夜月光下,冰冷坚硬的丹墀,那张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九霄环佩”琴,还有周澹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充满玩味的眼眸……
往昔的温暖与当下的酷寒,曾经的荣耀与如今的屈辱,如同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量,在他的灵魂深处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一股混合着巨大冤屈、刻骨仇恨与不甘命运的怒火,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内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那尖锐的疼痛,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那即将被负面情绪吞噬的理智,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乱。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周澹然要看的,就是他的崩溃,就是他的哀求,就是他那点残存的风骨被这无尽的折辱彻底碾碎成齑粉!
他不。
他偏不!
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洪水强行导入一条狭窄而坚固的河道。
他开始在心中,默默地、一字一句地,背诵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儒家经典,那些关于仁义、关于忠恕、关于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古老训诫。
那些文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着他那干涸而焦灼的心田,为他提供着某种精神上的支撑与慰藉。
尽管现实是如此残酷,但这些源自古老智慧的声音,至少能让他在这个孤立无援、寒冷刺骨的夜晚,守住内心最后一方不容侵犯的领地。
他的目光,不再是一片空洞的死寂,而是微微抬起,落在了远处那灯火通明的养心殿殿门之上。那两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沉重殿门,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天堑。
门内,是掌控着亿兆生灵命运的帝王;门外,是他这个命如草芥、挣扎求存的罪奴。
那门缝里透出的、温暖而明亮的光线,对他而言,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世界的嘲讽。
时间,依旧在缓慢地流逝。
腿上的疼痛,并未因为精神的转移而有丝毫减轻,反而因为站立时间的延长,那肿胀感愈发明显,仿佛膝盖随时会不堪重负地碎裂开来。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如同被冰雪洗涤过一般,清澈,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与坚定。
他知道,这场意志的较量,从他踏入这片广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而他,没有任何退路。
就在秦彬感觉那无边的寒冷与剧痛即将突破他意志所能承受的极限,身体的颤抖几乎无法抑制之际,养心殿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殿门,终于在一阵低沉而缓慢的“轧轧”声中,由内向外,被两名侍立在门内的太监,缓缓地推开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温暖明亮的、混合着龙涎香与烛火气息的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从那道缝隙中奔涌而出,泼洒在殿外冰冷黑暗的汉白玉广场上,形成一道鲜明而刺目的光与暗的分界线。
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秦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强烈的光线刺激,甚至让他产生了片刻的眩晕。
紧接着,李德全那熟悉而阴柔的嗓音,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从殿内那一片光明的深处,清晰地传了出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传陛下口谕,宣——罪奴秦彬,入殿觐见!”
最后四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与压迫感,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回荡。
一直如同石像般侍立在广场边缘的那两名内侍,此刻立刻动了起来,他们快步走到秦彬身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其中一人冷声道:“陛下宣召,还不快起身入殿!” 语气中带着催促,却依旧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
秦彬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寒冷而新鲜的空气,试图将那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催动起来。
他尝试移动脚步,然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站立,加之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与伤痛,让他的双腿几乎完全麻木僵硬,如同两根没有生命的木头。
第一步迈出,身体便是一个剧烈的趔趄,险些直接栽倒在地。他不得不伸出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才勉强重新找回平衡,但那姿态,已然是狼狈不堪。
那两名内侍只是冷眼旁观着,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的表演。
秦彬稳住身形,停顿了片刻,再次尝试。这一次,他调动起全身残存的气力,强迫那麻木的双腿听从指挥。
他咬着牙,忍受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更加尖锐的刺痛,以一种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身形微微摇晃的姿势,开始一步一步地,朝着那道敞开的、流淌着温暖光线的殿门挪去。
那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此刻对他而言,却仿佛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征途。每一步踏出,膝盖处都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与韧带的撕裂感。
额头上渗出的,早已分不清是疼痛引起的冷汗,还是被殿内暖意熏蒸出的热汗,混杂在一起,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在寒冷的夜空中呵出一团团浓厚的白气。
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再显露出任何即将摔倒的迹象。
他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光滑得可以照见人影的金砖地面,将所有的心神与意志,都集中在了“行走”这唯一的一件事上。
那挺直的背脊,尽管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却始终顽强地维持着一个不肯彻底弯折的弧度,如同暴风雪中,最后一杆不肯倒下的、满是伤痕的旗。
终于,他挪到了那道光与暗的分界线前。殿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龙涎香那特有的、醇厚而压迫性的芬芳,与他周身携带的、来自广场的寒冷气息形成了剧烈的碰撞,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停在门槛之外,依照宫规,深深地躬下身去,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对着殿内那一片光明与威严的深处,用那沙哑而干涩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罪奴秦彬,奉旨觐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殿前,清晰地传入了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周澹然依旧端坐于御案之后,手中似乎正在翻阅着一本书籍。
听到门外的声音,他并未立刻抬头,甚至连翻书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将秦彬那卑微的禀报,与那躬身等待的身影,彻底晾在了那象征着天堑的门槛之外。
李德全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殿内是令人窒息的静谧与温暖,殿外是蚀骨的寒冷与无声的等待。那道敞开的殿门,此刻更像是一张巨兽的嘴,等待着猎物的进入,也考验着猎物的耐心与心性。
秦彬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膝盖处的剧痛,因为姿势的改变,而变得更加尖锐难忍。
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强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态,等待着那最终的决定他下一刻命运的、来自御座之上的声音。
踏入这道门,便是踏入了龙潭虎穴,踏入了周澹然为他精心布置的、下一个未知的棋局。而他,别无选择。
御座之上,周澹然终于缓缓地,将目光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那本书,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盐铁论》,书页泛黄,边角有些微的卷曲。
他似乎看得颇为专注,直到此刻,才仿佛被门槛外那持续存在的、卑微而沉默的身影,稍稍打扰了兴致。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冷而精准的探针,越过御案,越过那数丈的距离,毫无阻碍地落在了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停在门槛之外的秦彬身上。
那目光,先是掠过他那因躬身而更显单薄的脊背,继而落在他那微微颤抖、似乎难以支撑的双腿之上,最后,定格在他那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头顶。
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任何表示。周澹然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呈送上来的、有些瑕疵却颇具特色的贡品。
他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光芒,混合着审视、玩味,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够清晰定义的探究**。
暖阁内,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在身后巨大的屏风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李德全与侍立一旁的几名宫女太监,更是将呼吸都放得轻不可闻,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寂静,引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时间,在这极致的静默与无形的压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对于躬身于门槛之外的秦彬而言,这短暂的等待,却仿佛比之前在广场上忍受寒风与剧痛的一个时辰,还要漫长难熬。
双腿的颤抖愈发难以抑制,膝盖处的疼痛如同钻心的毒虫,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意志。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一个迅速蒸发消失的微小湿痕。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舌尖那早已凝结的伤口再次被咬破,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对身体平衡的维持上,集中在对那即将崩溃的意志力的死死攥取上。他不能倒,绝不能在这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终于,在那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连李德全都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时,周澹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磁性,在寂静的暖阁内清晰地响起,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抬起头来。”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辞令,只有这简短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四个字。
秦彬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道,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腔。
他依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那一直低垂着的头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御案之后,那片象征着无上尊贵的明黄色。
然后,是周澹然那身玄青色的常服,以及那张在无数烛火映照下,俊美得近乎不真实、却又透着彻骨寒意的年轻面容。
这是自那夜宫宴丹墀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蔽地,直面这位掌控着他生死、乃至整个帝国命运的年轻帝王。
四目相对的瞬间。
周澹然的目光,如同最幽深的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光线与情绪,深不见底。
那目光之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的掌控感,以及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所有秘密的、冰冷的锐利。
秦彬的目光,则如同两簇在极寒荒原上顽强燃烧的、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之中,没有畏惧,没有乞怜,甚至没有明显的恨意,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与一种深埋在平静之下、不容折辱的、冰冷的坚韧。
尽管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带着凝结的血痂,身形因为长久的痛苦与等待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清澈,坚定,仿佛无论遭受怎样的摧折,都无法真正撼动其内核分毫。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没有火花,没有声响。却仿佛有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在这对视的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
周澹然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深处燃烧着的、不肯屈服的火焰,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物一般,更加专注地、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一直看进这个罪奴的灵魂最深处,看清那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怎样的力量,能够支撑着他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依旧保持着如此的眼神。
秦彬坦然承受着这如同解剖般的注视,没有任何闪躲。
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尽管身体内部早已是惊涛骇浪,痛苦不堪,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一刻,养心殿东暖阁内,万籁俱寂。唯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与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却又激烈无比的目光交锋,在静静地持续着。
一场新的、更为凶险的博弈,在这咫尺之间的距离间,已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赌上的,或许远不止是尊严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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