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秦彬,比他想象中,看得更透,也……更懂得如何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小心翼翼地生存。
他不仅有着超乎寻常的坚韧,更有着与他那清冷孤高外表不甚相符的、审时度势的智慧。这份智慧,并非圆滑,而是一种在绝境中被迫生长出来的、对权力与人心的精准洞察。
周澹然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罪奴”,像是一本被尘埃覆盖的孤本典籍,乍看之下残破不堪,内里却可能藏着惊世的篇章。
他之前对他的种种折辱与试探,似乎只触碰到了最表层的封皮。
这种认知,让周澹然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以及一种更加强烈的、想要将其彻底掌控、彻底解读清楚的**。
他没有对秦彬那番“罪奴之见”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沉默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朱笔,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继续批阅起奏折来。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对于秦彬而言,却比任何直接的斥责或惩罚,都更加难熬。它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收紧,让他无法喘息,无法揣测圣意究竟如何。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研磨着墨,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殿中一根沉默的梁柱,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时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缓慢流逝。
周澹然处理政务的效率极高,朱笔挥洒,不多时,御案上堆积的奏折便少了一小半。
期间,他偶尔会就某件无关痛痒的政事,随口询问侍立在一旁的李德全或某个当值的翰林官几句,却再也没有将目光投向秦彬,也没有再与他说过一个字。
但这种刻意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极强的心理压迫。
秦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曾经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的、充满审视与冷意的目光,此刻虽然移开了,却仿佛依旧盘旋在他的头顶,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
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研磨的动作依旧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稳之下,是肌肉长时间过度紧张后产生的细微酸痛,以及内心深处那如同暗流般汹涌的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周澹然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轻轻搁回笔山。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骨骼声响。
李德全立刻机灵地奉上一盏新沏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
周澹然接过,却没有立刻饮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垂首侍立的秦彬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审视、好奇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秦彬那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后颈的头颅,看着他那因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显得异常单薄的身形,看着他那双布满伤痕、却依旧能保持稳定研磨动作的手……
这个人在诏狱受过水刑,在掖庭做过最苦最累的活计,被当众鞭笈、罚跪,承受着来自帝王和仇敌的双重折辱,甚至……在床笫之间,也承受着他带着征服与泄愤意味的粗暴对待。
可他依旧活着,不仅活着,他的脊梁似乎从未真正弯曲过,他的眼神深处,那簇名为“坚韧”的火焰,也从未熄灭。
周澹然忽然想起,那夜在乾西五所,他站在窗外,看着病榻上那个苍白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如同琉璃般碎裂的身影。
那时,他心中除了掌控一切的冷硬,是否也曾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情绪?
还有方才,他提及边关、提及定远侯时,秦彬那瞬间的僵硬与极力掩饰的痛楚……那并非是伪装,而是真实情感的流露。一个能对故人旧事产生如此深刻情感的人,一个在如此绝境中依旧能保持清醒头脑、审慎言辞的人……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疑问,再次浮现在周澹然的心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也更加……困扰着他。
他放下茶盏,对着秦彬,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的语调开口:
“墨,差不多了。”
秦彬研磨的动作应声而止,恭敬地后退一小步,垂首应道:“是。”
周澹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最后一瞬,然后转向李德全:“今日就到这儿。让他下去吧。”
“奴才遵旨。”李德全连忙躬身,然后对秦彬使了个眼色。
秦彬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如同蒙受大赦。他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倒退着,直至退到殿门边,才在李德全的示意下,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让他时刻如同置身炼狱的养心殿。
走出殿门,外面秋日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了一下。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厚重的寒冰。
刚才殿内那番无声的较量,那冰火交织般的审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知道,今日他勉强过关,但帝王的兴趣似乎并未消退,反而更加浓厚。
这绝非好事。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荆棘。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秋凉气息的空气,挺直了那似乎随时会被压垮的背脊,向着那处囚禁着他的、偏僻的宫苑,一步步走去。
回到那处位于乾西五所角落、被高墙围困的狭小院落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了的血,带着一种凄艳的暖意,勉力穿透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枯黄的枝叶,在布满青苔的冰冷石板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几片早凋的槐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脚边,更添几分萧瑟。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死寂。只有两个负责看守他的、面目模糊的小太监,抱着胳膊,揣着手,缩在廊檐下的背风处,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与监视。
见他回来,他们也懒得动弹,只是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又移开,仿佛他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秦彬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
他径直走向自己那间位于院落最深处、终年不见多少阳光的矮小厢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药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张硬板铺就的矮炕,一方摇摇欲坠的旧木桌,以及一个用来放杂物的破旧木柜,便再无他物。
窗户上糊的桑皮纸,早已泛黄破损,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不断将秋夜的寒意送入室内。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走到炕边坐下。
身体各处被刻意遗忘的疲惫与酸痛,此刻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尤其是膝盖,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侍立,又经历了方才精神上的极度紧绷,此刻隐隐作痛。胸口那股因强压情绪而郁结的闷痛,也迟迟未能散去。
他闭上眼,养心殿内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皇帝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那看似随意却字字千斤的问话,那份调兵文书上刺眼的字句,定远侯那洪亮的笑声与父亲温和的面容交替闪现……
家仇,国恨,自身的屈辱,对真相的渴望,对未来的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最深处,一点名为“不甘”与“复仇”的火焰,在顽强地燃烧。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父亲临终前那悲愤而充满嘱托的眼神,家族上百口人枉死的鲜血,支撑着他从抄家、入狱、为奴的炼狱中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整个秦氏一门的清白与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细细梳理今日在养心殿的每一个细节,揣摩皇帝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
皇帝对他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纯粹的折辱与逼问,到后来偶尔流露的、对其才学的一丝欣赏,再到今日……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带着探究,甚至是一丝……连皇帝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因无法完全掌控而产生的烦躁。
这是一种危险的机会。
危险在于,帝王的兴趣,如同猛虎的垂涎,随时可能将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而机会在于,或许……或许他能利用这份“兴趣”,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甚至……接触到更多与当年案件相关的信息。
他想起了那枚被林阁老交给崔明的令牌,想起了那个隐藏在洛南的、名为刘老栓的旧仆……这是宫墙之外,唯一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他必须活下去,必须等到那点火苗,有朝一日可以燎原。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他与云舒约定的暗号。
秦彬眼神一凛,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云舒娇小而敏捷的身影,如同狸猫般闪了进来,迅速将门掩好。她手里提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小食盒,脸上带着担忧与急切。
“公子,”她压低声音,将食盒放在桌上,快速打开,里面是几个尚且温热的馒头和一碟简单的酱菜,“您快吃点东西。今日在养心殿……没出事吧?李公公那边的人,脸色都不太好。”
秦彬摇了摇头,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地咀嚼着。食物的温热,暂时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无事。”他言简意赅,并不想多谈殿内之事,以免牵连云舒。
云舒看着他苍白而疲惫的侧脸,以及那双依旧清澈、却深藏着无尽痛楚的眼眸,心中一阵酸楚。她默默地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些治疗冻疮和跌打损伤的寻常药膏。
“公子,药……”她将药膏递过去,声音有些哽咽,“您要……好好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
秦彬接过那带着云舒体温的药膏,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一点点暖意,心中最坚硬的部分,似乎也被触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在深宫之中,唯一给予他善意与温暖的女子,轻声道:“我知道。谢谢你,云舒。”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感激。
云舒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公子快别这么说……奴婢……奴婢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奴婢今日去内务府领份例时,好像……好像看到瑞王府的那个小郡主,又在附近转悠……”
秦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瑞王……还有他那个看似天真烂漫、实则行为蹊跷的女儿安宁郡主。他们一再地试图接近自己,目的绝不单纯。
那方带有瑞王府标记的手帕,虽然后来他交给了皇帝,暂时平息了风波,但这份“关注”,本身就是极大的隐患。
“我知道了。”秦彬语气平静,“你日后若再见到她,务必远远避开,切勿与她有任何接触。”
“奴婢明白。”云舒用力点头。
又低声嘱咐了秦彬几句,让他注意膝盖的旧伤,云舒不敢久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秦彬一人,与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望向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遥远的光芒。
秋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庭院,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他静静地站着,如同泥塑木雕。清冷的星光,落在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勾勒出那坚毅的、不曾真正弯折的轮廓。
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天幕上那点可怜的星辉,却比星辰更加明亮,更加坚定。
前路漫漫,凶险未卜。宫闱之内,是帝王的猜忌与折辱;宫墙之外,是奸佞的构陷与虎视眈眈;还有那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关于父亲叛国案的真相……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如同雪地寒梅,唯有经历彻骨之寒,方能绽放出惊心动魄的幽香。
如同匣中宝剑,唯有忍受千锤百炼,方能等待出鞘饮血的那一天。
他握紧了袖中那冰冷而粗糙的药膏,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一点真实的暖意,与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的勇气。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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