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恩此时接口,他的声音阴柔而平稳,如同一条滑腻冰冷的蛇:“回陛下,据战报所称,斩首鞑靼骑兵百余级,俘获数十,缴获战马兵器若干。然……”
他话语微顿,抬起眼皮,快速扫了皇帝一眼,才继续道,“定远侯在奏报中亦称,我军伤亡亦近三百,且……守城弩箭、火器损耗巨大,尤其是用于守城的神机火箭,库存已不足支撑一场大规模守城战。”
“侯爷恳请朝廷,速速调拨军械粮草,并……增派援军,以防敌军卷土重来。”
周澹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笑非笑。他终于伸手,拿起那份奏折抄本,慢条斯理地展开。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淋漓的字句上,尤其是在“伤亡近三百”、“神机火箭库存不足”、“恳请增派援军”等字眼处,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翻阅纸张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王延和陆承恩垂手侍立,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颜,心中却是各怀鬼胎,暗自揣测着圣意。
良久,周澹然将奏折往御案上一丢,身体向后,靠在龙椅的靠背上,阖上了双眼。
他的手指揉捏着眉心,似乎在驱赶疲乏,又似乎在权衡着某种极其艰难的抉择。
“定远侯……倒是忠勇可嘉。”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褒贬,“只是,这军械损耗,未免也太快了些。”
“还有这援军……朔风关乃北方雄关,驻守精兵数万,难道区区千余鞑靼骑兵的骚扰,就让他如此捉襟见肘,亟需朝廷派遣援军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内沉闷的空气。
王延心中一凛,连忙道:“陛下明鉴!边关苦寒,军械损耗本就大于内地。”
“且鞑靼骑兵来去如风,善于骑射,定远侯麾下多为步卒,守城尚可,野外追击则难免吃亏,有所伤亡,亦是常情。”
“至于援军……侯爷或许是为防患于未然,担忧鞑靼此次骚扰,乃是更大规模进攻的前兆。”
陆承恩却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地补充道:“陛下,据锦衣卫安插在漠北的探子回报,鞑靼各部近日确有会盟之举,其新任首领阿鲁台,野心勃勃,不同于以往只知劫掠的小股部落。”
“定远侯所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军械补给,尤其是神机火器,乃国之重器,调配需格外谨慎。而援军主帅人选,更是关乎战局成败,需得……绝对忠诚可靠之人。”
他这番话,看似客观,实则字字句句,都隐含机锋。既点出了潜在的大敌,强调了边关需求的合理性,又不着痕迹地再次引向了“忠诚”这个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问题。
周澹然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在王延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陆承恩那低眉顺目的脸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
“绝对忠诚可靠……”他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玩味,又像是讥讽。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在虚拟的沙盘上排兵布阵。
殿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半边脸庞映得明亮,半边脸庞隐于阴影之中,更显其心思难测。
“传朕旨意。”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决断与冷冽,“命户部、工部,即日起,筹措箭矢十万支,火药五千斤,神机火箭……就先拨付两千枚吧。由兵部核定路线,着可靠将领押送,速发朔风关。”
王延心中一松,刚要领命,却听周澹然继续道:
“至于援军……”他的手指在舆图上某个点轻轻一敲,那里并非朔风关直接后方,而是略微偏东的一处军事重镇,“就从辽东镇调兵两万,由……平虏将军赵贲统领,即日开拔,前往朔风关外五十里处的‘黑水峪’驻扎,听候定远侯调遣。”
这道命令一出,王延和陆承恩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赵贲,那是陛下登基后,亲手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将领,对陛下忠心耿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而辽东镇兵马,素来与定远侯所在的西北边军系统并无太多瓜葛。陛下此举,名为增援,实为监视、制衡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而那“听候调遣”,更是留下了足够的回旋余地。
“陛下圣明!”陆承恩率先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王延也连忙附和:“臣遵旨!陛下算无遗策,如此安排,既解了朔风关燃眉之急,又可保万无一失!”
周澹然挥了挥手,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厌倦:“去吧。加紧去办。边关军情,刻不容缓。”
“臣等告退。”
王延和陆承恩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了养心殿。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周澹然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边关急报上,眼神幽深。
“定远侯……秦岳旧部……”他低声自语,手指蘸了蘸砚台中尚未干涸的朱砂,在奏折的空白处,缓缓画下了一个鲜红的、充满警示意味的圆圈。
养心殿的晨曦,总是来得格外早些。当第一缕微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明纸,驱散殿内残存的夜色时,秦彬已经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般,垂首肃立在御书房一角,开始他一日如同踩在刀尖上的侍墨生涯。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赭色奴仆衣袍,将他原本清瘦的身形衬得更加单薄。
低垂的眉眼,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两排浓密而安静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青影。
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取水、量墨、研磨,每一个步骤都经过千锤百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那双手,曾经是执笔挥毫、写出锦绣文章的手,如今指节处布满了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暗红色疤痕与细小的裂口,掌心也因为长期的劳役而变得粗糙。
但当他握住那块沉重的松烟墨锭,以一种稳定而均匀的力道,在歙砚中徐徐打转时,依旧能看出一种残存的、属于读书人的优雅韵律。
空气里弥漫着墨锭与砚台摩擦产生的独特香气,混合着龙涎香的馥郁,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帝王权威的压抑感。
周澹然端坐于御案之后,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朱笔在他手中起落,或批阅,或留中,或掷于一旁待议。
他今日似乎格外沉默,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或许是因边关军务,或许是因其他朝政纷扰。
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叠新到的、需要归档或分发的文书,放在了御案旁侧一张专门用于处理已批阅奏章的小几上。
其中,赫然有一份用黄绫装裱、形制与他处不同的调兵文书副本——正是关于抽调辽东镇兵马,由平虏将军赵贲率领,增援朔风关的正式谕令。
秦彬的目光,在无意间扫过那叠文书时,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缩回。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墨锭与砚台之间那方寸之地,不敢再看第二眼。然而,“朔风关”、“定远侯”、“赵贲”这些字眼,却像生了根的荆棘,瞬间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痛楚。
定远侯……那是他父亲秦岳生前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曾与父亲并肩驰骋沙场,出生入死,有着过命的交情。
他还记得小时候,定远侯来府中拜访,总会用他那粗粝的大手,疼爱地摸摸他的头,洪亮的笑声能震得屋檐下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父亲曾笑着说,待他再大些,便让他跟着定远侯去边关历练,见识真正的金戈铁马……
往昔温馨的画面,与如今家破人亡、自身沦为贱籍的惨状,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腾的血气与几乎夺眶而出的酸涩逼了回去。
握着墨锭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但他研磨的动作,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心悸的平稳。
周澹然并未抬头,却仿佛头顶生眼,将秦彬那一瞬间的僵硬与极力克制的细微颤抖,尽收眼底。
他搁下朱笔,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呷了一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秦彬低垂的头顶,最终,落在了那份调兵文书之上。
“看来,定远侯在朝中,依旧是旧部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块巨石,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秦彬浑身一颤,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只是那墨圈,似乎比之前更急促了些。
他不敢接话,甚至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周澹然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朕启用赵贲,想必朝中那些与秦岳……哦,与你父亲过往甚密的老臣们,心中难免有些想法。你觉得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上了秦彬的脖颈。他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帝王此问,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单纯地想看他这个“叛国罪臣之子”在听到故人名字时的狼狈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那副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卑微而麻木的声调回道:“罪奴……身份卑贱,不敢妄议朝政,更不敢揣测诸位大人的心思。陛下圣心独运,一切安排,自有深意。”
周澹然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他那层坚硬的伪装,直刺入内里最柔软的部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熏炉中升起的香烟,都似乎停滞了流动。
良久,周澹然才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嘲:“好一个‘不敢妄议’,好一个‘自有深意’。秦彬,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御案,那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向秦彬涌去:“那你便说说,朕启用赵贲,这‘深意’何在?朕,想听听你这‘罪奴之见’。”
这已不是询问,而是逼迫。是将他放在烈火上炙烤。
秦彬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躲避。帝王要的,或许不是他真正的“见解”,而是他的一种态度,一种在绝对权力面前,彻底臣服、并且展现出“有用”的姿态。
他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字可能带来的后果。
最终,他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属于奴仆的恭顺与惶恐:
“罪奴愚见……陛下天威浩荡,乾坤独断。定远侯虽为老将,然边关重地,关乎国本,陛下启用赵将军这等年富力强、又对陛下忠心不贰的新锐,既是……为确保军令畅通,无有窒碍,亦是……为边关注入新血,以防……以防暮气沉滞,徒耗国帑。陛下……圣明。”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艰难,几乎字字滴血。他褒扬了皇帝的制衡之术,间接承认了对其父旧部的不信任,甚至隐晦地暗示了“暮气沉滞”的可能。
每一句,都像是在背叛自己的过去,背叛父亲生前的信念。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周澹然听完,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幽深地审视着下方那个看似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秦彬自己,能听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
秦彬的回答,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在周澹然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细微而复杂的涟漪。
他并未如秦彬预想的那般,立刻流露出满意或是不屑的神色。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只是,他那双深邃的凤眸,在秦彬说出“暮气沉滞,徒耗国帑”这几个字时,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带着些许讶异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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