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来电时，毕峣刚走出地铁通道。
没有了冷气的庇护，夏天的闷热立刻如猛兽袭来，鼻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积聚汗珠，晚风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隔靴搔痒似的，越搔越痒。
所以他才不喜欢夏天，很不喜欢。
毕峣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地铁出站口的透明玻璃下，那里还坐了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大学生，在摆地摊，方方正正的垫布上放了一些手工制的木雕装饰，毕峣又往里挪了挪，几乎快要靠近手扶电梯口，他不想影响对方的生意，但更不想失却冷气的保护。
从裤兜里拿出电话，显示屏上是一张两人合照的相片，毕峣滑了下屏幕，接通电话。
对面很快传来声音，“喂，到哪了？”
“刚下地铁，你人呢？”
对面说，“过街，二号出站口那辆白色SUV。”
“好，来了。”毕峣挂断了电话刚要往外走，经过地摊时又停下了脚步，折回去从中挑出一只木雕的戴眼镜的猫，举到其中一个大学生面前，“这个多少钱？”
大学生停下手上在刻的东西，抬了抬眼皮，“三十五，不还价。”
毕峣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张二十的钞票放在地摊上，“给你，不用找了。”
戴眼镜的木雕猫咪被他随手塞进了双肩包的外侧口袋，然后径直离开了地铁口。
路边停的车不算多，所以毕峣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那辆白色的SUV，车里的人似乎也一直在注视着出站口，毕峣刚走出来，驾驶座的车窗就跟着摇了下来，一颗脑袋随即从车窗里挤了出来，“毕峣，这里！”
毕峣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绕到斑马线那里等红灯，过马路。
三伏天的热度不容小觑，哪怕只是过个马路的功夫，也够人受的。等毕峣真正拉开车门坐上副驾的时候，他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连安全带都顾不上系，毕峣直接把脸凑到空调的出风口猛吹。
旁边人递来一瓶还带着冰的矿泉水，碰了碰毕峣胳膊，“喝点水。还有，你别再这么吹空调了，也不怕着凉。”
“谢了。”接过水喝了两口，假装没听见对方苦口婆心的唠叨，边系安全带边说，“王邵茗，你什么时候回的国，居然现在才联系我。”
王邵茗无奈地笑了笑：“上周才回来的，第一个就通知你了。”
“那你是打算回国发展了？”
“嗯。”
“之前国外那个什么项目呢？”毕峣侧过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
“解散了，说没有发展前景。”王邵茗边说边发动了车，“别提这些了，今天同学会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班长不是说要每个人带一样礼物匿名互赠吗？”
毕峣从双肩包口袋里掏出那个木雕的眼镜猫，晃了晃，“我送这个。”
对方快速扫了一眼，笑了笑，“这什么破烂玩意儿？你哪弄来的？”
“刚才在地摊上买的，三十五块钱。”
“也就你能做得出这种事。”王邵茗大叹一口气，“我跟你打赌，到散场，你这破东西都没人会要，你信不？”
“不要就不要呗，没人要我就自己带回家。”撇撇嘴，又重新把木雕眼镜猫给塞回了包里。
大约是两周之前，毕峣忽然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群名叫做“N高09级5班同学群”，毕峣点开群成员名单看了眼，有一半是熟悉的ID和头像，另一半则完全陌生。
这是一个高中同学群。在高中毕业已经五年之后，被莫名其妙地拉进了一个高中同学群。
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等回过神退回聊天界面的时候，已经有四五十条信息从眼前刷过，毕峣往上滑了滑，无视掉大多数的寒暄问好和表情包，总算找到了这个群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昵称为AAA地板代理-黄伟的人在最顶端发了如下的一段话：“诸位同学，下午好。我是黄伟，你们的老班长（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前一阵李庆一李总联系上了我，说想办个同学会，希望我这个前班长能组织起来，所以才有了这个群。同学会的场地已经定好，在N市牡丹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下下周六（7月29日）晚七点，希望同学们能抽空前来聚一聚。”
毕峣满脸黑线，只想假装没出现过，退群了事。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烦透了这种没有意义的社交场合，能躲就躲，躲不掉也要躲，这个“坏习惯”一路跟了他二十几年，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时至如今，哪怕已在职场中生存了一年，他也从未想过要改。
又往下滑了滑，看到AAA地板代理-黄伟又发了一顿长篇大论：“既然如此我集中一下意见，来参加的同学都带一个小礼物，不需要贵，心意到了就行，然后我们各自凭心意挑选匿名礼物，大家觉得如何？”
瞬间闪过十来条同意的回复，毕峣越看越头大，思忖着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时机插话说自己有事去不了同学会，捏着手机发了会呆，再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条一闪而过的消息。
看不清是谁发的，因为太快了，消息几乎立刻被后来居上的对话给掩盖，可毕峣还是从动态的画面中捕捉到了那几个静态的字，上面写——
“刚刚与唐老师取得了联系，他说同学会那天他也会到场。”
很快这行字便被下方涌来新消息淹没，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
牡丹饭店是N市的老牌高档酒店，毕峣打开手机短讯，又确认了一遍位置，没错，牡丹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
作为一个普通的同学会场所，顶楼旋转餐厅简直奢华地过分。从设计之初就被定义为“顶级宴会场所”的旋转餐厅位于牡丹饭店的48楼，整整一层楼都被打通，四周是透明的玻璃，在夜晚时能轻易地居高临下观看N市的夜景。
上一次来这里是几年前？记忆中还是个秋天，而自己的身边……
说起来，这次能在这里举办同学会，还是托了老同学的福。
提议办同学会的李庆一，或者说班长口中的“李总”，当年在他们班上只是一名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小家伙，因为身高的缘故常年坐在一二排。在毕峣的记忆里，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除了催作业或是打扫卫生以外，其他时候，就只是在一个班上读书的陌生人罢了。谁也没想到多年后提议办同学会的人会是他。
而李庆一筹办同学会的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暴发户——那帮老同学在背地里都这么称呼他，认为李庆一无非就是来炫耀有钱的罢了。
毕峣冷眼看着那些话，不置可否。毕竟白吃白玩别人的，却还嘲笑别人，这种行为，实在称不上上道。
登上观光电梯，王邵茗先一步按了48楼的按键，毕峣靠在栏杆上，目光放向了透明玻璃外的景色。
暮色四合，残存的最后一线夕阳从看不见尽头的高楼之间辗转而来，折射下的暖意被毫无保留地收纳进了这台半透明的观光电梯中。此时电梯门正在慢慢闭合，不久后将载着他们向上而去。
期待中的失重感并未如约而至，电梯门忽然动了一下，门外传来一声温和的“不好意思”，随着话音，电梯门重新开启，毕峣回过头，看到似乎有个人站在门的另一侧，随着两扇冰冷的钢铁门将缝隙越拉越大，他也越来越能看清逆光而站的那人的身影。
他忽然无法感知到电梯的嗡鸣、王邵茗喋喋不休的唠叨或是自己的四肢与心跳。
只记得夕阳好似被塞进了他的眼眶，五年的时光轰然崩塌。
***
那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没有恼人的蝉鸣，没有操场上的嬉闹声，只有仅靠风扇根本无法缓解的几乎窒息的闷热。有点困，手指机械地转着笔分散注意力。
从教室窗外透进来粉橙色的夕阳，黑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零星粉笔灰。
这是临近暑假的高一下学期。
分班刚刚结束，五百多个少年人懵懵懂懂地选择了自己的学科，被分配进分成文理科的11个班级中。
毕峣选的是文科，进了5班，曾经高一时班上的同学中有七八个和他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可惜这七八个人全是女生，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
又得重新交朋友了，最麻烦的事情。
因为太热的缘故，毕峣整个人发晕，瘫在课桌上，旁边不认识的新同桌偷偷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你没事吧？
毕峣抬眼看过去，掏出笔袋里的签字笔，在上面大笔一挥，留下了两个潇洒的草书：我热。
旁边人噗嗤一笑，又在纸条上写：再忍忍，下课了请你去小卖部吃冰棍。
同桌把纸条递过来，毕峣看了一眼，立刻眼中闪光，同桌见状笑着抽回纸条，毕峣看到他拿着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我叫王邵茗，你呢？
懒得再动手，毕峣干脆瘫在桌上张了张嘴，用气音吐出两个微弱的声音：“毕峣。”
分不清是谁忽然喊了一句老师来了，新同桌赶紧把纸条收进了桌肚，毕峣也被吓得困意全无，目光从窗户上一格格移过去，看着人影从走廊走进了班里。
根据打探来的消息，新任班主任姓钱，名曰守拙，任教历史课。这钱老师是N高老资历的教师之一，教龄比毕峣他们年龄都大。一直听闻钱老师上课风趣幽默，常能引经据典讲解历史事件，毕峣对此很是期待。此刻见门外人走进，也不自觉挺直腰板端坐。
但是……等等？
啊？
毕峣定睛看向门外走进的那人，就算保养再得当，这也不可能是五十几岁的老头啊。
只见此人缓步走上讲台，没急着说话，反而是先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细边眼镜戴在了鼻梁上。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衣领雪白，下摆被塞进了裤子里，细边眼镜就架在衬衫的单侧口袋上，露出微微闪光的镜腿，然后又被他捏在手里，架在鼻梁。
“各位同学好。”
陌生男人环顾了一周，从学生们的身上大致扫过，不知是不是错觉，毕峣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才转移走。毕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对方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用温润的嗓音开口道：“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唐，单名一个衍，繁衍的衍，接下来的两年，我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钱老师身体抱恙，无法前来开班，所以今天由我代替。请各位同学见谅。”
讲台下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应声，喊了几声“唐老师”，毕峣闲着无聊，也跟着动了动嘴，无声地喊了一句。
唐衍点点头，然后从带来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好，都静一静，下面我来给大家说明一下暑期的日程安排和具体的暑假作业。”
毕峣对这种事毫无关心，所以又一滩烂泥似的倒在了桌上，头顶上方不停传来唐老师的声音，无非是些几号开学，作业都有哪些的话，他放空发着呆，一直等到头顶的声音停了下来，才懒散地坐直身子，抬头望过去。
大概是六点，又或者六点一刻？夕阳的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黑板上，拉出一条长长长长的影子，剩下那一些被唐衍挡住，聚集在他的身周。
将手中的讲义收回文件夹，唐衍道：“该交代的你们应该都清楚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可以课后来问我。”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有感而发一般，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最后，我还有一番话想和各位说。”
“你们可能看不出来，但我其实相当紧张。因为这是我任教的第一年，你们也是我正式带的第一届学生。”唐老师笑了笑，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光，“说起来，至今我仍然能记起我高中时的画面，虽然那已经是六七年前了。”
底下有同学跟着笑了笑，或是“哇”了一声。
唐老师继续道，“在座的各位都选择了文科班，我不清楚你们选择的理由，或是因为喜欢文科，或者只是想逃避理科？总之你们来到了这个班级，既来之则安之，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两年或者是未来人生道路中，都能好好地享受知识，享受文学带给你们的滋养，永远不为今天自己所做的决定而后悔。”
教学楼复又喧闹了起来，下课的铃声终于敲响。
那是七月初的下午，十六岁即将结束；对于未来，还没来得及做任何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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