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峣下意识地扭回头,夕阳刺得他眼睛发胀。
随着电梯门的再度闭合,金属镜面上反射出几道模糊的人影。毕峣微微向前一步,那人的背影就在他眼前不到半臂的距离,他轻声道:“……老师。”
不知是因为声音太小亦或是电梯快速抬升下的短暂耳鸣,那人并未回应他。依旧背脊笔直,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一点点抬升。
“老师?”王邵茗反应过来,走上前两步去看那人的侧脸,惊道:“是唐老师吗?好久不见……我是王邵茗,您以前教过我。”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毕唐二人。
果然是唐衍。毕峣手指不自觉捏紧了电梯扶手,冰冷的金属膈地他指节生疼。唐衍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是黑色的西装裤配球鞋,细框眼镜此刻正好好地戴在他的鼻梁上。他还如过去一般如玉又如冰的气质,只是嘴角微微下沉,皮肤好似比几年前黑了些——过去白得有点不够健康——变成熟了。是好事。
“你好。”唐衍点头致意,跟着王邵茗的话接了一句,“好久不见。”
王邵茗跟着笑了起来,一把扯过恨不得缩进电梯缝里的毕峣,往前推了推:“唐老师,我高中时候语文成绩不好,您记不得我也正常——但他您肯定记得!毕峣!之前您还带他去参加过那什么作文比赛呢……叫什么来着,毕峣?”
只希望自己消失的毕峣:“‘昆玉杯’……”
“对对,昆玉杯作文竞赛,你获奖那会儿多风光啊,还说什么以后要当作家啊哈哈哈哈!”
“别说了,”毕峣一直抬头看着唐衍的反应,但对方表情毫无波动,嘴角依旧聋拉着,“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后退几步,像是这憋仄的轿厢内让他喘不上气一般,又退回了观光窗前,背对着最后的一点残阳,“唐老师也不太乐意听这些。”
“没什么不乐意的。”唐衍摇头,这是他在这几分钟内第一次看向毕峣,他快速打量毕峣,那层光晕映衬着他的发丝微微闪光,“我记得当时领奖就在这间酒店。”
“诶?真的吗?”王邵茗惊道,来回看着毕峣和唐衍。
毕峣点头:“对,在48层的旋转宴会厅。”
“那你这次是旧地重游啊。师生重逢,好友相聚,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说话间,电梯正好来到了四十八楼。
电梯门打开,便见一人迫不及待地向前半步挤进电梯内,他无视了站在后侧的毕峣和王邵茗二人,直接走到唐衍侧面,一手撑着电梯门防止闭合,一手伸向唐衍道:“唐老师!等您好久了。”
“路上有些堵车,来迟了。”唐衍也伸出手和对方握手,却没想到对方顺势就抓住了唐衍的手,又激动地拍了拍,“是我来太早了。实在是迫不及待。”来人穿一身西装,握住唐衍的手腕上带了只表,毕峣认不出牌子,只是觉得肯定不会便宜。他像是这才发现电梯里还有两人似的,冲二人飞快点了点头,又继续握着唐衍的手将对方请出电梯,一路上都没舍得松开。
“是我来太早了~迫不及待~”人影还没走远,王邵茗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模仿了起来,“什么啊,电梯里还有俩大活人是看不到吗?有钱了就是不一样。”
毕峣盯着唐衍远去的背影,确认对方再没有回过头后才松了口气,恢复往日的散漫:“你也不怕被人听到。那人是谁啊,你认识?”
“李庆一啊!!祖宗。”王邵茗吐槽道,“你他妈到底住没住地球?就算不是同学,庆一传媒的李总你还能不认识?看没看到刚刚他腕上那只表?够买十个你的了。”王邵茗怒毕峣不争,再回想起刚刚电梯里的场景,感叹道:“现在也就只有他能把唐老师请来了。”
“什么意思?”
毕峣是宅男性格,两耳不闻窗外事,这都互联网时代了,朋友圈里还是空白一片,王邵茗只好认命般开始给毕峣补课:李庆一大学时和几个舍友合伙开了家公司,名为“庆一传媒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主要做文化周边类产品的设计、售卖等工作,正好赶上了文学复兴的风口,几款产品都销路大开,后续多次和名人、网红或者出版社之类的合作,推出联名款周边。
“前一阵挺火的那个‘他山之石’的周边,就是李庆一的公司和唐老师所在出版社合作出的。”
毕峣喉结滚动了下:“……出版社。”
王邵茗点点头,“对啊,我们毕业没多久唐老师就递交了辞呈,后来好像是去了出版社上班,但具体什么发展就没听说了……我以为你知道呢,当年你不是总去找唐老师吗?”
毕峣眸色晦暗,伸手扶住身后的大理石墙面:“毕业后再没见过了。”
王邵茗:“那唐老师辞职的事,你总该知道吧?当时学校里有传闻,说——”
声音戛然而止。
毕峣的脸色几乎是惨白。
“你怎么回事?脸色忽然这么差。”王邵茗伸出手在毕峣额头上摸了一把,果不其然,一手的虚汗,“不会是中暑了吧?刚才在电梯里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站都站不稳。”
毕峣点点头:“我们先进去吧。”王邵茗见状自然答应,扶着毕峣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循着冷气的方向往里,没有多远便能看到一处签到处,有两位女生坐在桌子后面负责登记,此刻正在小声地聊着天,看脸都很面生。
二人上前又是签到登记,又是递交匿名礼物。毕峣准备的自然是他在路边摊上买的木雕猫,一股仗着匿名为所欲为的散漫气质;王邵茗准备了一串金属钥匙扣挂件,看着像国外游乐场里卖的周边商品,挂件造型还挺别致,是一本摊开的书,中间那一页似动非动,好像有双手正从上面拂过。
期间王邵茗充分发挥社交能力,和两位工作人员一通套话,得知二人并非酒店工作人员,而是庆一传媒的员工,应李总吩咐来做后勤工作,待会儿登记结束了还得进会场继续帮忙。几个打工人之间又是好一通惺惺相惜,这才整理心情入场。
会场里比想象中热闹。
原本占据了一整层楼的旋转餐厅被一分为二,大的那半边搭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专业的舞台,红毯铺地,背后放着巨型LED屏。同学会的场地只占整体的三分之一,但好在老同学也就来了四十几个,再加上邀请的老师、同学们带的伴侣和酒店工作人员,满打满算一百多人,三分之一的面积刚刚好,既不显拥挤又不会过分空旷。
更别出心裁的是,现场没有采用一般宴席的布置,而是学习西方宴会使用了自助餐的形式,会场两侧的长条桌上摆满了食物,中间部分则放置是4-6人的小桌,人们或坐或站在桌前,手里端着食物正在聊天。
人来得差不多了,毕峣他们是最后的几批。
因为来迟,二人随便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同桌的是四名女同学,几人又是一阵寒暄。他们班是文科班,男生总共也就七人,所以女同学们对王邵茗和毕峣都有印象,很快便熟络起来,王邵茗立刻打入了女生团体内部,和她们畅聊起来,毕峣微笑着听他们聊天,手撑着下巴,淡淡扫视会场。
众人几乎都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只有靠窗边那一桌人尤其多,不断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端着杯子往那一桌走。毕峣定睛望去,发现那一桌坐的全是之前的任教老师,唐衍就坐在其中。
眼镜此刻并未戴着而是被捏在手上,还是细框细腿,但肯定不是过去那副了。他正在和旁边人聊着天,肩膀微微前倾,没拿食物,面前倒是有一杯饮料,不知道是他自己倒的还是别人替他倒的。他看起来和五年前没什么变化——或者是有的,可能多了几条皱纹,在眼角眉梢,但离得太远了,看不真切。这三分之一的会场像是时间之河的具象化,毕峣隔河远眺,灯光化作雾气蒸腾。
不断有人端着杯子走过去敬酒。每次敬酒他都会站起来回应,再和众人笑着寒暄。
他过去可没这么亲切,毕峣想。太好说话是镇不住五十多名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的,所以他常常很严厉,语文课上同学们都怕和他的目光对峙,怕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毕峣自然不怕,高中时他自忖文学天才,背书、写作样样擅长;古文解析、阅读理解信手拈来。课上毕峣总是迎上他的目光,甚至盼望他点自己起来回答。
有一回语文课,具体上哪一章节是记不起了,只记得他忽然说起窗外落雪,便问同学们可曾听过“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毕峣想都没想就高声接过,看着他的眼睛,“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同学们纷纷侧目看向毕峣,他从来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个性,更别提这么大声的说话。毕峣自己也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所吓到,慌张想移开眼睛。
而他就那样笑着看自己,那笑容的温度,与此刻隔着人群礼貌而疏离的目光相比,恍如隔世。
“咳——”
近处一阵电流声炸开,毕峣他们进场迟,再加上随便挑的座位,所以离小舞台比较近,被音响放大过的声音轰然出现,吓得毕峣收回目光,看向了舞台。
“咳咳,试麦。”台上人并不熟练地用手又拍了两下麦克风,“我看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活动就正式开始好不好?”
“黄伟。”王邵茗凑到毕峣耳边道。
毕峣皱眉:“看着都不像了,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王邵茗得意道:“黄班长现在做了销售代理,朋友圈发得勤快,我想不眼熟都难。”
台上,黄班长看了眼大家反应,继续道:“今晚呢准备了几个小活动——感谢李总的赞助以及庆一公司同事们的帮助啊——首先,是一个煽情环节,准备了一小段幻灯片,请各位同学看看,还能不能认出以前的自己了啊?”
话音落下,会场内的顶灯也熄灭了好几盏,靠近小舞台的位置附近几乎全黑。LED屏上缓缓浮现出画面,伴随着哀唱青春易逝的流行歌曲,众人都不自觉将目光投降了屏幕。
仗着身处黑暗,毕峣大着胆子再度往窗边望去。那一片的灯光还都亮着,唐衍将眼镜架在鼻梁上,空出的手指缓慢摩挲着杯沿,而他的目光正投向舞台的暗处。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地以角度偏移等等理由来欲盖弥彰,毕峣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并未在观看播放着高中时期同学们青涩影像的幻灯片。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而来。
他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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