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同学都如最开始的王邵茗一样，对二人的关系停留在“毕峣是唐衍的爱徒”这一印象上，听到这话自然也没多想，以为只是老师让学生帮着参谋，没当回事，仍然该聊天聊天，该吃饭吃饭。
可刚刚窥探到过往辛秘的王邵茗已一脚踏入知情人行列，没法再故作镇定，嘴里菜都忘了咀嚼。不是啊，记忆里唐老师不是温文尔雅的吗？怎么攻击力这么强啊？连自己都觉得冷汗直冒，那毕峣这怂瓜岂不是完了……
王邵茗下意识就想去扯毕峣衣角，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对方死机当场，自己就再度“英雄救狗熊”的准备。谁曾想最该无措的家伙居然镇定地可怕，已经坦然站起来，接过别人递来的麦克风，还拍了拍？认真思索道：“礼物中绝大部分是书籍，但以唐老师的阅读量，我相信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一类型自然就不考虑。”
什么啊？
怎么还能客观分析冷静思考啊？刚才那个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的人是谁啊？王邵茗恨自己满腹吐槽，居然无人分享。
王邵茗不知道的是，毕峣此刻正心如擂鼓。
如果没有方才的敬酒，唐衍骤然提问，他一定会愣在当场，说不定发起疯来还会当场上台乞求原谅。可是经过刚刚那一遭，毕峣弄清了唐衍的态度，也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今天他就是来见唐老师一面的，见到对方很好便足够，若想再回到过去那种师生关系无异于天方夜谭，不再奢想。
当下虽然紧张，但毕峣强装镇定，而且看来装得不错，连自己的老友都没能识破。
“剩下的礼物中……”毕峣眺目望去，或许因为是文科班的缘故，今天同学们带来的小东西都极具文科气息，不是书本就是文化类周边，自己那只木雕猫显得颇为惹眼，毕峣强迫自己从木雕猫上移开目光，继续道，“第二排的那一对玉镇纸看起来不错，正好唐老师喜欢练字，能用得上。”
毕峣回味了一番，确认自己说的话滴水不漏，这才抬起头看向唐衍，征求对方意见。而唐衍居然也一直在看他，直到目光交汇，才从容移开视线。
唐衍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手握着话筒，因用力的缘故指节微微发白。他摇了摇头，道：“这件太昂贵，我记得有规定匿名礼物不能超过50元吧？”
“有是有的。”黄班长接过话，忙解释，“但是这对镇纸不贵的，看着大气，其实没超过50元。”边说还边去看李庆一脸色。这下好，这对镇纸来自谁手，众人立刻心知肚明，玉镇纸成了场上第一件被扒出姓名的匿名礼物。
李庆一今晚对唐衍有多殷勤，诸位老同学都看在眼里。本以为暗示到这个程度，唐衍自然就会借坡下驴，选这件礼物了，黄伟甚至还在心里夸了毕峣一句，会挑！
谁料唐衍仍旧摇头，甚至连理由都不给一个了，直接pass：“其他的呢？”
没有其他的了！黄伟在心里呐喊，求助的眼光看向毕峣，恨不得以眼神化为实质，让毕峣这个爱徒再劝劝他老师。
毕峣苦笑，给了黄伟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继续扮演选品小哥的角色：“那老师，您看第四排的……”
“你送的是哪一个？”
“什么？”
本就是强装的镇定，遭唐衍这三番两次的炮轰，早已岌岌可危，可对方像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崩溃似的，再添猛料。
他的礼物……
有李庆一的玉镇纸珠玉在前，他这件地摊货，如何拿得出手？
黄伟适时打断二人：“唐老师，这是匿名礼物交换！你这样明着问，不合规矩了吧哈哈哈！”
“抱歉。”唐衍点头，这次倒是顺着坡就往下走，方才还外放的锋芒被妥帖收敛，“开个玩笑而已，选哪件我早就想好了。”
他踱步至舞台边缘，离礼物架极近，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而他也果真伸手了，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工艺稍显粗糙的木雕猫咪摆件，拿在手中摇了摇，“我就选它了。”
说罢，揣着眼镜猫，递还话筒，快步回座，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众人任何的反应时间。
“我靠。”王邵茗琢磨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是现在全场最接近真相的人，知道二人过往有过矛盾，虽然内情不明，但大致还是了解的；也知道唐衍在台上那一番挑选明摆着作秀，分明早就属意毕峣带来的破烂玩意儿，还假意左挑右选。他看看毕峣，又快速扭头去看唐衍。什么啊，当着一百多号人的面演偶像剧呢？
“交代，现在就交代！”王邵茗此刻八卦之魂沸腾，一秒都无法多等，拽着毕峣就交头接耳起来，“他知道那破东西是你的？”
毕峣也一脸懵：“不可能吧……我上你车之前在路边随便买的，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那先排除唐老师有超能力，能排除吧？”
“废话。”
“我猜，他是在电梯的时候看到了。”王邵茗侦探上身，给毕峣分析道，“我们在电梯里偶遇，你那猫就放在双肩包外口，有心观察的话很容易发现……或者就是他太了解你了。今天这种场合，谁不想带点儿有品位的东西免得被老同学们看不起，也就你能真带个垃圾过来。而且那猫，别说，看久了真有点儿像唐老师。”
这是眼下最合理的两个解释，除此之外，毕峣自己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性。
但如果接受这两种解释的话，前者说明唐衍有在认真留意他，而后者……则证明唐衍一直没有忘了他。
无论是哪个，都好到不太真实。
毕峣嗓音发哑：“也可能，真的是随便选中的。”
“自欺欺人。”王邵茗一语道破，丝毫不给老友留丝毫情面，“赶紧说说，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来替你分析分析。我只知道你高二升高三那会儿叛逆了一阵子，但没听说和唐老师闹矛盾啊？”
事情过去多年，毕峣自认为早已看开放下，不再像当年那样自尊心过重不敢坦言：“你记得我得奖之后，不是飘了吗？”这得奖，自然是指毕峣获得“昆玉杯”作文竞赛的全国优等奖一事。王邵茗点头，“记得，说自己陀氏再世，欲比肩鲁迅。”毕峣闭目：“这些就别记得了。”
获奖时毕峣刚满十七岁，春风得意马蹄疾，满是年少人的猖狂。
他一心觉得自己不该浪费写作天赋，因此日日沉迷阅读、创作，好好的文化课也不肯上，多次在文化课上写小说，家长请了几回，唐衍私下也谈了好几次话，但都收效甚微。
眼见着毕峣成绩一落千丈，唐衍作为他最亲密的指导老师，自然要强加干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记得有一回，月考成绩下来，毕峣其他科目成绩自然是惨不忍睹，可就连语文成绩竟也一塌糊涂。那天唐衍给他们讲试卷，说到命题作文时特意找出毕峣的作文，当众朗读，并冷厉批评为“矫揉造作，华而不实”。
这八个字就跟耻辱柱一样把毕峣钉了上去。
王邵茗知道二人的争执，也是因为这件事。
“所以你就去找唐老师吵架了？”王邵茗问。
毕峣：“吵了，吵了好几回。当时年纪小嘛……”
王邵茗打断：“知道了，然后呢？以唐老师的性格，不可能因为你吵几架就真和你翻脸的。”
“当时吵归吵，唐老师还是很关心我，也知道我好面子压力大，所以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时特意来找过我，和我长谈。为了鼓励我，还把他珍而重之的一本他好友年轻时写作的小说带给我，希望能让我振作。”毕峣闭目，声音沙哑，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那不是挺好的？后来呢？”
“后来高三开学，校方自作主张为我报名了‘昆玉杯’的比赛，我原本不想参加，但又希望能证明自己，所以就去了……”
王邵茗打断对方，指出其中矛盾：“不对，等等，我不记得你参加了。昆玉杯需要比那么多轮，但你高三没缺过课。”
毕峣深吸一口气：“去是去了的，但第一轮比完就退赛了。这件事校方特意压了下去，所以除了学校、唐老师和我之外，无人知晓。”
“为什么？”王邵茗问，他问的为什么当然是为什么要退赛，王邵茗也隐隐感觉到，这个退赛理由，就是毕峣和唐衍如今决裂的关键。
只见毕峣咽了口水，手掌不住蹭着裤腿。既然说了，他也不打算隐瞒，干脆道：“我求胜心切，不愿辜负唐老师的期望，但用错了办法。你还记得我刚才说，唐老师给了我他朋友写作的一本小说吗？那才是真的惊才艳艳，我自以为是的天赋根本连人家十分之一都比不上，看完后我相当自卑，一度无法写作。”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的那个瞬间，坐在作文竞赛场上，周围人都已纷纷提笔，监考老师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他怀疑场上的人是否已经认出了他，会不会有人正在讨论，上届的优胜这次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吗？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那本书。
那是一本自费印刷的小说，没有正规的出版码，就连印刷都粗糙不堪，纸张泛黄发臭。或许是因为经常翻阅的缘故，每一页的折角处都微微翘起，好似被摩挲千百遍。
毕峣提起笔，现在能记起的，只有那本书里的语句，那些他这辈子都写不出的描写。他落笔凝滞，好似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之后便不再停顿。毕峣把每一个字句掰碎，一字一句……那些超越想象的意象，那些妙笔天成的描写，他无一遗漏地揉开、吞食。
他抄袭了这本书。
还记得旧书扉页上是笔名为“沈晦”的作者签名，下面跟着一句话——
[潜龙在渊，终有破云时。
赠君此卷，静待八面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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