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穿越人群、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瞬间将毕峣试图构筑的心理防线击碎。
毕峣败下阵来，他不敢看唐衍的眼睛。周围的黑暗是对他的保护，他试图将自己融入黑暗之中，很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去看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幻灯片。
幻灯片正播放到众人高二的那场秋游。地点是市郊的一处景区，因枫树满山而著名，入秋时常有游客前往观枫。那场秋游毕峣没能参加，当时他正好去参加“昆玉杯”的初选赛，遗憾错过了第一次班级活动。
王邵茗凑过来小声道：“那天你不在吧？”
“不在。”毕峣说着，又补充，“比赛去了。”
“那还挺可惜，山上枫叶老好看了。”王邵茗啧啧摇头，又趴会椅背上继续看幻灯片。
可惜吗？倒也没那么可惜。
脑海中闪过往日画面，那天唐衍陪他去参加初选，同学们传来的照片里枫叶如火，毕峣却全然不在意。他不由自主想扭头去看唐衍，不知道唐衍还有没有在看他，但又害怕唐衍已经移开视线了，搞的自己自作多情。窗外的黑夜笼罩而来。在这场同学会上，毕峣知道自己决不能去谈论自己，或回忆往昔，说些关于过去的事情，他对自己毫无自信，他知道有一些真实的情感会随着他的话语倾泻而出，他防不胜防，于是干脆选择闭口不言。
今晚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够见到唐衍，说上两句话——最好能道个歉——虽然知道这一切对于唐衍而言毫无意义，但他想这么做。
他期盼五年的时间多少能起一点作用。
回过神来的时候，幻灯片已接近尾声，大段煽情的段落已然结束，屏幕中快速闪过一张张照片，是同学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记录下来的笑脸。毕峣从倏忽而过的人脸中找到了自己，那张照片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获得“昆玉杯”作文竞赛优等奖后，校方在升旗仪式上公开表扬他的画面，他被请上主席台，唐衍作为指导老师与他一同登台，二人并肩站在一起，手里捧着“昆玉杯”的奖杯与证书，毕峣笑得肆意，唐衍则更克制，仅是眼角含笑。
抒情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大屏幕也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很快，黄班长重新上台，手上捏着稿子，推进流程。
看样子，今晚是有一整套流程要走的。毕峣踹了踹王邵茗的椅子腿，“搞的有点像婚礼了，还有司仪。”
“谁说不是呢。这么大场地，同学都没法儿说话，对了，待会儿要不要去给老师敬酒啊？我看好几桌都去了，我们不去不太好。”
“去吧。”往靠窗那桌看了一眼，唐衍没有在看自己了，正在和不知何时过去的李庆一说话。毕峣抿了抿唇，将玻璃杯里的饮料一饮而尽，又倒了半杯桌上备好的红酒，冲王邵茗道，“现在就去。”
舞台上黄班长正在说着有请钱老师上台给大家说两句之类的话，会场里爆发了一阵小骚动，钱老师虽然很少管他们，但毕竟担任了两年名义上的班主任，众人自然鼓掌欢迎。毕峣趁人群的目光全都投向大屏时站起身，今晚是他第一次的主动，带着王邵茗就往老师们坐的那桌走去。
这几步路，走起来不容易。
差不多走到一半的时候，唐衍就已经发现了毕峣。他侧着头听李庆一在耳边说话，不时点头，看向毕峣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惊讶到逐渐平静，等毕峣端着酒杯走到桌前时，唐衍拍了拍李庆一的手腕，示意对方稍等，然后站起身看向毕峣，等待对方先开口。
毕峣站定，深吸一口气：“唐老师。”他说道，又转向此桌的其他几位老师们，一一问好，王邵茗也效仿着叫了一圈，两人举起杯子敬酒。
“我今天开了车，以茶代酒。”王邵茗说，一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有老师认出了毕峣，拍了拍他，问：“小同学看着好眼熟哦，刚才幻灯片里是不是你呀？在主席台上领奖的那个。”
“何老师您眼力好，就是毕峣。那是‘昆玉杯’的作文竞赛，当年是第一届，就给毕峣拿了第一，学校还特意表扬他呢。”李庆一在旁搭腔说，“我特意让幻灯片里加的这张，这可是大事，全国比赛拿了第一，轰动全校了。”
何老师见状也赞叹道：“是吗？那小毕现在在哪高就？有没有当上作家啊？”
毕峣：“现在就是做点儿普通工作，早就不写作了。”
“那可惜咯。”
毕峣自如地笑了笑，并没有回应那句可惜，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王邵茗悄悄看了毕峣一眼，什么都没说。
年少时他曾经如流星般短暂闪耀过，像是流星滑过，但流星终究会坠落的，毕峣早已接受现在的自己只是滑过天际后那一块黑色的碳化的丑陋的石头。
“是挺可惜的。小毕现在工作怎么样？要是不如意的话可以来我公司，我这里正缺文案创意，你来的话，我给你这个数。”李庆一伸出四根手指头摇一摇，自然地跟着老师们一起称呼毕峣为“小毕”，又问边上的唐衍，“唐老师，您觉得呢？他的写作能力，您最清楚。”
唐衍看向毕峣，既没有接李庆一的话，也没有出口替毕峣解围。只是手指轻轻滑动，摩挲着杯壁。
他的态度再明确不过。
他不想和毕峣说话。
王邵茗上前一步，将毕峣挡在身后，这傻子，刚才还能从容应对，唐衍不过看他一眼就又打回原形了，王邵茗顺势从桌上茶壶里又倒了半杯茶，替兄弟解围：“李总！毕峣他有工作，就不劳你费心。但我刚从国外回来，正是无业游民一个，你那儿如果有职位空缺，不如我去试试？”
李庆一点点头，虽然大家都是同龄人，但他看上去却比众人要大上几岁，一身西装妥帖如职场精英，很有老板的派头：“好啊，那微信上联系，我让人约你来面试。”
“诶，一定。”王邵茗半开玩笑地又敬了一杯茶，笑嘻嘻地招呼了一圈，才拖着脸色僵硬的毕峣往回走。
王邵茗隐约记起毕峣和唐老师之间发生过一些矛盾，但当时正值高三，实在没精力细问，更何况二人很快就恢复正常，一派良师益友的模样，王邵茗自然就没当回事。可是刚才的那个场面，傻子都知道毕峣和唐衍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结合在电梯里唐衍的皮笑肉不笑和毕峣的尴尬，立刻警铃大作，扯过毕峣就问：“老实交代！发生什么了？居然有秘密连我都瞒着？”
毕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什么秘密啊，就是吵了几架，我当时不是叛逆吗，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
王邵茗斜眼觑他，满脸不信。
毕峣无奈：“还做了些很不道德的事情——回去再说吧！”
王邵茗这才满意，但又不放心好友，一路观察他的脸色直到落座。
刚坐下，钱老师的发言也结束了，台下一阵阵掌声响起，毕峣跟着鼓掌，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在他心里，今晚的同学会已经结束了。
是他存了不该有的念想。他原本只是想来同学会上再见唐老师一眼，看看他现在如何，这就够了。但真正见到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去期待，能不能和唐老师再说上两句话，看到李庆一在唐老师身边窃窃私语时，他总想起高中的自己，当时的他就是这样，放了学别人去操场打球，他则跑去唐老师的办公室里，唐衍会亲自为他讲解如何写作，说着说着话题就会被岔开，二人谈天说地，唐衍会和他聊那些他未曾听过的作家与作品，会聊起苏轼的食谱和姜夔的歌，会为他读一首漫漫的长诗。
桃李春风一杯酒。
是他不该奢望。
***
黄班长的司仪工作极其称职，刚送钱老师下台，又赶忙上去播报下一个环节：“诶……然后是今天的重头戏啊！挑选匿名礼物的环节——怎么说，刚才钱老师发表了讲话，现在要不要让我们唐老师带头第一个选啊？”
名义上，钱守拙是09级5班的班主任，但事实上，因为钱老年纪大了，很多实质性的班主任工作都没法胜任，诸如陪同晚自习等麻烦事通常都是由唐衍代劳的，因此在学生们心目中唐衍反而如真正的班主任一般。
听黄伟这么说，台下自然附和、掌声一片。旁边的几位老师也怂恿着唐衍上台，唐衍站起身朝四周致意，之后缓步向舞台走去。
没有夕阳来充当老旧相片的底色，没有无法跨越的雾色长河。
这只是一场灯火通明的同学会，满座高朋，觥筹交错。结束之后各自回家，下周还得接着上班，回归彼此无聊的人生。想到之后不会有机会再见，毕峣垂下眼，又忍不住抬起，目光像受惊的鸟，飞快地掠过人群，贪恋般望向唐衍，看着他上台、和黄伟寒暄，有工作人员走上来，揭开舞台旁一直遮挡着的礼物区，露出整齐摆放的匿名小礼物们。
唐衍的目光从一排排礼物上快速掠过，带着不易察觉又近乎审视的专注，他接过黄伟递来的话筒，开口道：“选——”
话音刚落，又停顿了几秒，接着唐衍将一直没有偏移过的目光挪向了台侧，坚定地看向坐在靠近舞台一侧座位上的毕峣：“你说我选哪一件好？毕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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