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一阵风似的卷进偏殿暖阁，搓着手凑到歪在软榻上看话本的唐月跟前：“姐！重大情报！那夜枭的底细，老弟我挖到点干货了！”
唐月放下手里那本才子佳人私奔的话本，抬了抬眼皮：“说。”
她这几天刻意不去想唐砚礼那档子糟心事，也懒得管张婆后续如何，反正听说安安静静地待在荣养的院子里，没再闹腾，便自己一门心思养膘养身体，顺便让林风这个“包打听”继续深挖夜枭的线索。
这是悬在头顶真正的利剑，比家里那点糟心事儿重要多了。
林风得意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绣墩上，压低声音，“你猜怎么着？那‘百草堂’眉梢有痣的伙计，还有那个戴幕离的神秘客人，都他妈的像人间蒸发了！官府和咱们府里暗地里的探子都摸不着边儿，专业得很！”
唐月并不意外：“意料之中，还有呢？”
“重点来了！”林风眼睛放光，“我花了大价钱，从黑市一个专倒腾江湖秘闻的老油子那儿撬出点东西。他说，‘夜枭’这组织，邪门得很！等级森严，行踪诡秘，据说核心成员都以‘夜’字打头的代号相称。他们干的买卖也杂，暗杀、刺探、偷运禁物……只要钱到位，没有他们不敢接的！而且……”
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凑近：“之前咱们不是猜，这头儿要么是江湖老怪，要么是宫里贵人吗？老油子这回拍胸脯保证了——铁定是宫里的！”
“怎么确定的？”唐月心中一动。
“两点！”林风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第一，路子！老油子说，夜枭接活儿，尤其是那种顶顶要紧、牵扯到朝堂勋贵的脏活儿，最终拍板的指令，传递的方式，透着股子……怎么说呢，就是宫里头才有的那种规矩和谨慎劲儿。
不是江湖草莽那种快意恩仇的路数，更像批阅奏章、发号施令那种感觉，层层叠叠，滴水不漏！”
“第二，也是更硬的——钱！”
林风压低声音，说，“老油子混迹黑市几十年，什么钱没见过？他说，夜枭收一些顶级买命钱或者封口费的时候，好几次流出来的金子成色不对！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种，也不是普通富户窖藏的。那金子，黄澄澄，亮得晃眼，纯度极高，而且……上面有非常细微的特殊印记！老油子年轻时候在宫里当过差，给贵人熔过金器，他赌咒发誓说，那种印记和熔炼手法，只有宫里头的内库御用工匠才有！外人绝对仿造不出来！”
林风说完，往后一靠，摊手：“喏，就凭这两点，特别是那金子上的‘宫记’，老油子断定，夜枭背后真正发号施令、能调动内库金子的主儿，铁定是藏在宫墙里头的某位贵人。而且，地位绝对不低，不然哪能动用内库的工艺金子？”
他咂咂嘴，“啧啧，姐，这下范围可缩小不少，但也更吓人咯。”
唐月沉吟片刻，霍然起身：“小蝶，更衣，备车，我要进宫。”
小蝶一愣，“殿下，这天多冷啊，您身子刚好……”
“快去。”唐月要趁热打铁，借着眼下掌握的线索和“中毒受害”的由头，去皇帝那里吹吹风，也让他留意一下身边人。
还有就是唐砚礼的婚事也顺便提一嘴。
马车很快备好。唐月换好衣裳，刚由小蝶扶着踏出殿门，准备上车。
一道身影倏然从旁边的廊柱阴影里闪出，直直地挡在了马车前。
是唐砚礼。
他显然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深色常服，连件外衣都没披。
几日不见，他整个人好像比之前瘦削了一些。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挡在马车前行的必经之路上，目光死死锁住唐月。
“母亲，”他问，“您要去哪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吹动他单薄的衣袂。
唐月道：“让开。”
“您是不是要去宫里？”唐砚礼声音发哑，“为了……赐婚的事？”
唐月抿唇，索性挑明：“是又如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有意见？”
“不，我不要！”唐砚礼猛地摇头，情绪激动地上前抓住唐月衣袖，“我谁也不要。母亲，求您收回成命！我知道错了，甘愿受任何惩罚，去边关做苦役都可！求您别把我推给别人！”
“胡闹！”唐月厉声斥责，心绪却因他这副模样泛起波动，强行压下，“由得你任性？让开！”
唐砚礼反而张开双臂，死死拦住车，“母亲若执意要去，就从砚礼的尸身上碾过去！”
“你……”唐月不可置信看着他，“你竟敢威胁我？”
这小子，竟也玩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
然而他半步不退，大有一种死磕到底的架势。
寒风呼啸，气氛僵持。车夫也攥紧了缰绳，有些不知所措。
唐月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赐婚是势在必行，但真让这小子当场血溅车辕……那场面也太难看了。而且……算了。
她已经开始寻思着到底是趁着傍晚都睡着了进宫去，还是直接让人把他五花大绑了弄回去。
“哟，这演哪出苦情戏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响起。
林风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边啃一边看戏，嘴里含糊不清：“我说小唐啊，你这‘以死明志’的戏码，台词太老套了点吧？跟话本子里学来的？效果不行啊。”
他三两口咽下红薯，拍了拍手，走到唐砚礼身边，哥俩好似地揽他肩膀。
唐砚礼虽然嫌弃，但此时也不想管他。
林风对着唐月嬉皮笑脸：“姐，你看这僵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咱先缓缓？这赐婚嘛，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回头我帮你开导开导这小子？保证让他想通！”
他一边说，一边对唐月使眼色，意思是‘先稳住他，别真闹出人命’。
唐月火气与无奈交织。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好，本宫今日暂且不去。”
她目光如冰，钉在唐砚礼的脸上：“但赐婚之事，绝无更改之理。你今日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回去想明白，若再敢以死相挟——”
她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对策，又不能把气势掉下去。语气森寒，说道：“后果自负！”
随后拂袖道，“回去！”
小蝶连忙跟上。车夫也赶紧把马车赶到一旁。
寒风里，只余下僵立的唐砚礼，和旁边摸着下巴、一脸“这剧情走向真他妈刺激”的林风。
*
唐月又去泡温泉了。
温泉山庄的日子可以说是格外松快。
她大致算了一下，抛开那些被刺杀的小插曲不谈，自己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基本上是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长公主为爱女精心挑选的这处别院，依山傍水，引天然热泉入室，氤氲的水汽常年缭绕，隔绝了京城的喧嚣与府邸的压抑。
唐月裹着柔软宽大的素锦浴袍，赤足踏在温热的玉石地板上，望着窗外被薄雪覆盖的松林。
前几日的心绪不宁，仿佛也被这蒸腾的热气稀释了。
她带着小蝶、林风以及一队精锐护卫浩浩荡荡地“出逃”至此，美其名曰“静养”，实则只想暂时逃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
林风拉着小蝶和几个护卫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山庄里时不时爆发出他夸张的笑声和小蝶又气又笑的嗔怪。
唐月有时倚在窗边看着，唇角也会不自觉地弯起。
温泉泡得骨头酥软，林风插科打诨逗趣解闷，这一切都让她产生一种虚幻的安宁感——仿佛画像的那件事，和“怨值千点，大势去矣”的威胁，真的会随着距离的拉开而消弭。
这日午后，唐月正懒洋洋地泡在露天汤池里，手里拨弄着氤氲的热气。
林风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眉飞色舞地给她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市井笑话。
“……那卖货郎一听，脸都绿了，说‘客官您这砍价，是照着脚脖子砍啊！’”林风模仿着货郎的腔调，惟妙惟肖。
唐月噗嗤笑出声，水波荡漾开一圈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庄的静谧，那马蹄声直奔山庄大门而来。
小蝶脸色微变，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林风也收了嬉笑，警觉地看向声音来处。
不过片刻，小蝶跑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说着：“殿、殿下，府里来人了，张婆…出事了！”
“出事？”唐月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从水中站起，“出什么事了？快说！”
小蝶“噗通”一声跪倒在湿滑的池边，说：“是李忠李管家派人快马加鞭来报，说张婆婆她……没了！”
“没了？！”唐月如遭雷击，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池边光滑的岩石，几乎栽倒进水里。
“什么叫没了？好好的怎么会没了？！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李忠是长公主精挑细选为唐月挑选的管家，人如其名，是绝对忠心的，且为人最是铁面无私，所以唐月出来之前，也放心地把府里交给李忠打理。
小蝶说道：“报信的人就在外面，说张婆婆是噎死的……”
“噎死？”唐月差点气笑了。
她只觉得荒谬至极，厉声道：“让报信的人进来！本宫要亲自问！”
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侍卫被带了进来，扑通跪在亭外冰冷的雪地上，“殿下！小人奉李管家之命……”
“废话少说，张婆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地说清楚！”唐月的身影裹着浴袍站在那里，冷声道。
侍卫吓得一哆嗦，语速极快却清晰地叙述起来：
“回禀殿下！是今日午后的事。公子他不知为何，把自己关在语燕阁的书房里许久，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动静很大。正好张婆去找公子，就端着一碟她新做的杏仁糕送进去……”
唐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婆进去后不久，书房里就传出了争执声！小人当时在院外当值，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张婆婆的声音很急，说什么‘公子不可’、‘这是大祸’、‘烧了也留痕’……公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但似乎很烦躁？”
侍卫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争执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正在附近巡视的李忠管家。李管家闻声便立刻带人赶了过去查看。李管家推门进去时，正好看到看到张婆手里攥着一张画满奇怪符号和路线的旧纸。她正对着公子哭喊什么，而公子脸色似乎不太好，伸手要去夺那张纸……”
“然后呢？！”唐月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然后，张婆见李管家带人进来，他又逼着张婆把图纸给他看，张婆不答应，李管家就要去抢，张婆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情急之下她竟然把那张纸塞进了嘴里！拼命下咽！李管家和我们都吓傻了，赶紧冲上去想阻止，可张婆挣扎得太厉害，那张纸在喉咙那堵着，张婆她喘不上气，脸憋得青紫，我们抠也抠不出来，拍背也没用，张婆还一直挣扎得厉害，然后没一会儿，张婆就没动静了。”
侍卫说完，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死寂。
整个温泉山庄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唐月僵立原地，浑身血液都冷了。
“画满奇怪符号路线的泛黄旧纸”……张婆认出来了。
她怕他造反被捕，在试图阻止他。一场争执，引来了只忠于长公主的李忠，这个视唐砚礼如亲子的老人，为了保护他，最终选择了如此惨烈而荒谬的方式……
无助感。何止是无助！
她只是离开了几天。仅仅几天！她竭力想护住的关键，就在她以为最稳妥的地方，以这种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在她绝对信任的新管家眼前，彻底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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